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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金堂 第198节

    长子早夭,武崇训行三,却是他亲手教养的第一个孩子,他对武崇训寄望之深,岂是注入宗室血脉六个字足以囊括?

    瑟瑟今日不懂,唯有为人父母十年以后,才能明白。

    瑟瑟没言声,提起茶筛往盏中筛末,碰撞出细细碎碎的摩擦。

    要说京城,真是个好地方,管你姓什么,李家、张家、武家,都一样,只要进了京,再进一步进了宫廷,就有发挥的余地。

    她喃喃道,“我既来了,绝不让人家赶我出去——”

    武三思咦然抬起脸,与她分外投契。

    “我也发过这誓。”

    案上压着一架三梁远游金冠,细棱儿的足金,折射出千万道细碎金光,十分别致,随随便便压在大摞画纸上,当镇纸使用,那些画正如武崇训日常练笔,画个萝卜带着泥,画个麻雀啄米,最寻常的街市景致,他们心向往之。

    瑟瑟看着金冠唏嘘良久,京里传说武三思最肯谄媚,当街替府监牵马。

    谁能信?

    他也有过龙州的青年时光,直到被神都旋涡重重污染,成了眼前模样。

    她学着武崇训,把目光化作柔软笔尖,描摹人家的五官神情。

    武家男人怎么看都是读书人,武崇训最吸引她的,便是这一点温文尔雅,夫妻寻常相望,也似深情凝视,叫人不能忽略他的爱重,方才她捋着阿漪的头发,便忍不住温柔地想象他二十岁戴冠的样子。

    “我就活该半生跟随女皇起落,她好,我升天,她坏,我入地狱么?!”

    武三思悲愤不已,望住瑟瑟的眼神既有对后来者的同情,又有刻薄。

    “你也差不多,摊上这么个阿耶,拖死你二哥,二姐,又轮到你了!”

    瑟瑟面无表情地听着,耐心容忍他大放厥词。

    她讨厌武三思,是对他品性的真正厌恶,就算理解他甚至感同身受,明白他想把血脉注入皇位的狂妄,也没法认同。

    易地而处,她做不到武三思之所作所为。

    如果她能把阿漪教养成武崇训那样完善的人,她一定不舍得牺牲他。

    但她能心平气和地与武三思谈一谈条件了。

    “待我登基,将以阿漪为储君,以阿翁为群相之首。”

    瑟瑟举起食指,稳稳当当比了个一字。

    武三思毫不意外,甚至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事已至此,李家唯有推她出来,不然便是拱手让人。

    瑟瑟又道,“请阿翁助我除掉府监和眉娘,迫圣人退位。”

    这回武三思噤住了。

    她竟不肯等到圣人死后,就这么迫不及待血债血偿?

    看来这小猫咪即将化形成虎,可比韦氏暴躁多了。

    万一被她得知,东宫惨案中他不止袖手旁观,那栽赃李重润涉赌的主意更是出自他手……

    但没关系,这世上被掩盖的真相何其多?

    只要干掉张易之。

    他想起他还欠张易之两遭人情,那能怪谁?坟前多上两炷香罢了。

    “我何德何能!岂能担此大任?要杀张易之……”

    他认真思索了两遍方道。

    “师法前人,四娘应当先拉拢执掌羽林的李多祚将军,由玄武门发端,冲入内宫,方能清理君侧。”

    瑟瑟不屑,“羽林?虽是精兵,尚不足千人。”

    真是一针见血。

    武三思压住笑意,提壶往葵瓣口小杯里注水,只一滚,便垫着帕子飞快倒进茶盂,白雾蒸腾的空杯茶香四溢,他比了比手。

    “——请四娘闻香。”

    瑟瑟推开,掏出卷轴搁在案上。

    画纸陈旧泛黄,装裱工艺低劣,画上李树花繁叶茂,落果累累,春夏两季景象集于一时,很是古怪。

    “小庙的底细,表哥与我查知七八,只一样想不明白。”

    “我儿果然精明!”

    武三思放下茶壶一笑,徐徐推开卷轴。

    凝眸看时,消瘦的侧脸映在案台光亮的漆面上,是个恍惚忧愁的影子,更像武崇训了。

    “宋之问画功精湛,即便匆忙赶制数百份,亦不至笔触如此粗率。”

    瑟瑟看武三思两眼,“或是阿翁执笔?”

    自问自答,又再摇头,“这种货色,只怕阿翁拿不出手罢?”

    她不会套人的话。

    武三思瞧小杯搁的凉了,便再倒沸水。

    指她看画上少女面庞,那饱满如月的下颌极具辨识度,即便如今女皇面颊松垂,眉眼脱相,亦是一望而知画像取本于她。

    “丹青诗词之妙,原不在于美,而在于拟真,三郎走了歪路,只知求美,反不及眉娘,见事精准,能抓住人物神髓,不为表面声名所累。”

    “区区外戚之女,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瑟瑟恨之入骨,把指甲掐进掌心。

    张峨眉数年承欢圣人膝下,鸠占鹊巢,排挤开嫡亲孙女,击穿凤阁与鸾台,又预备下惊天大计,所图定然不止太孙妃。

    “四娘以为我在张易之面前,当真是甘为鹰犬,任他差遣么?四娘放心,我不曾塌了李武两家的台。”

    瑟瑟手指略松,脸上露出笑意来。

    武三思道,“全因内廷池浅,才由得张易之癞蛤蟆呱呱叫,去到外朝,两眼一抹黑,谁认得他?小庙里外开交,皆是我一手操办。”

    瑟瑟深深看他一眼,慨然侃侃而谈。

    “庙宇来源最是驳杂,有僧人数十年孜孜积攒;有世人偶得点化;有巨贾为求免税,将产业托寄;更有小贩把香火钱当盘生意做。那时我便奇怪,府监如何分辨庙主的来头?控鹤府势力再大,遇着斤斤计较的商贩,一听与朝廷为敌,哪有不立时告发的?那府监岂不是自寻死路啦?”

    瑟瑟脸上有股倨傲的神气,还带着股你以为我傻的得意。

    偏远州府养大的女孩子,是与京中贵女不同,再任性毛躁,因见闻广博,能上能下,也不难看穿这些鬼蜮伎俩。

    武三思悠悠长笑,“四娘所言甚是。”

    “所以是谁,熟知白衣袈裟典故,引导府监捏合乌合之众?”

    武三思颔首,“是我。”

    “又是谁,挑出些痴心杠头,自以为功德无量,实则被人利用?”

    “还是我。”

    武三思全数承认。

    “僧尼人事度牒归春官掌管,是我加以筛选,提供名单。”

    “阿翁好大的胆子!”瑟瑟疾言厉色,高声呵斥。

    “唐律!亲王府卫不过一百二十,阿翁聚拢三数千人,是要逼宫吗?三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将好闹四回玄武门之变!”

    “非也非也!”

    武三思眉头一挑,明摆着试她深浅,“太宗八百勇士,乃是骑兵。”

    “我有青金马!”

    瑟瑟毫不回避,“阿翁只把为府监预备的主意拿来我用,便是了。”

    武三思哈哈大笑,站起来推开长窗,望向波光闪闪的观止湖。

    “长江后浪推前浪,有儿媳若此,我在娘子面前足够交代了。”

    第179章

    李重润等停灵四个多月, 拖到八月末才出殡。

    概因究竟因何而亡,是否有罪,黑不提白不提, 谁都不肯论定,所以丧仪该当如何操办,也没准数儿, 宗正寺敷衍,推到春官这里,便任由东宫施为, 自也不能如寻常宗室子附葬乾陵或顺陵,唯有委委屈屈葬在洛阳郊野的韦家墓地。

    三具棺椁抬出灵堂,皆是无子而丧, 唯有瑟瑟怀抱阿漪来摔丧盆, 小小婴孩头裹白孝布,伏在阿娘肩上,望着前后白惨惨人群手舞足蹈,毫不怯场。

    目睹灵柩出了门,许嬷嬷转回后排值房, 等着接手阿漪,至于梁王夫妇,因事主年轻早夭, 惯例长辈不能逗留太久,已回府了。

    几个东宫的婆子正拢着冰桶闲聊。

    都是梁王府拨过来的,对许嬷嬷很客气,推她坐在中间儿。

    说起来, 这座东宫真是不吉利,高高兴兴搬进来, 才年余,就遭受了这样沉重的打击,长宁郡主承担不住,头先已是一蹶不振,病了好几个月,今儿才勉强支棱起来。

    许嬷嬷见识了杏蕊的谨慎,再瞧这东宫值房,直如龙潭虎穴,处处藏着控鹤府的爪牙,压根儿不敢胡乱开腔,只瞪大眼听人说话。

    便有一人拍着大腿道。

    “谁想得到?赫赫扬扬一大家,平日亲热,要紧时候,连亲生的爷娘嘿!都把命攥在手里,御前唯有韦团儿敢去捂嗣王的嘴?”

    七嘴八舌应和,“这世道,谁顾得上谁?”

    “我问你,要是你的儿子、女婿,你管不管?”

    年纪最大那个指点众人道。

    “人家根基都深,唯独她是认来的假亲戚,非得出力。”

    瑟瑟站在窗外进退两难,把阿漪塞进杏蕊怀里。

    “你进去训斥两句,白纸黑字指明太子勒杀,还提什么御前?”

    “郡主去哪?”

    瑟瑟摆手不让她问,银蕨等还想跟上,全被她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