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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洪武八年,正是桃花始盛时节,应天府却笼罩在一股凝重的氛围里。

    临近成贤街的一条街道上,一队神情肃穆的侍卫正押送着一辆囚车向前而行。

    囚车之中监禁着一名昂藏七尺、威目虬髯的五旬男子,身穿赭衣囚服,双手双足被粗厚的镣铐锁在囚栅上,但纵是如此,他挺得笔直的身躯依然那般威武不阿,不难看出此人定然是名铁骨铮铮的好汉。他盘膝坐于囚车内,双目紧闭,面色平静,仿佛将赴刑场的不是自己。然而那已现银白的须髯,随着拂卷而起的落叶微微而动时,仍会让人生出一股悲凉之感。

    街道上的百姓安静的站列于两侧,静悄悄的目送囚车缓缓前行,囚车所经之处,无不萦绕着让人心情沉重的气氛,更有甚者,已不忍的撇过了头去。

    就在囚车甫经过的一间六韬书斋之外,两名妙龄女子正站在屋檐下。

    站于前的女子穿一袭青衫,碧玉年岁,眉浅淡烟如柳,眸清幽深如潭,葇荑握着卷书册,虽是于人群之后,遥遥望去,依然能感受到她满身的书卷清气。而她身后的女子则是婢子装束,约莫同等年纪,梳双鬟髻,生得杏眼桃腮,甚是伶俐。

    青衫女子似乎是听到街上动静方从书斋里出来的。她凝眸望向囚车中的男子,神情可叹,微自低喃:“入阵破骄虏,威名雄震雷1。可惜了!”

    书斋老板此时从里头走将出来,探首朝囚车离去的方向眺望一眼,亦是喟叹道:“廖将军这等功冠大明的名将,岂会真的狂妄至僭用龙凤之物?可怜一代名将最终落得个被诬杀的下场!”

    青衫女子回眸,睨向书斋老板,檀口微掀,“今况逢多事之秋,郝老板不怕多言惹来灾祸?”如今廖永忠将军因擅用禁物而被皇上降罪处死,京城之中有求请者,亦同等降罪。平头百姓们虽同情廖将军遭遇,但也不敢再多开口。这郝老板倒是敢直言!

    那郝老板闻言一怔,赶紧四下瞧去,却见并无旁人听见,微吁口气,连又将青衫女子往并无客人的书斋里请去,一边陪着笑说道:“徐姑娘权且当作在下是梦呓之言,风吹过耳,风吹过耳吧!”

    青衫女子浅笑,清眸流盼,慢慢落至斋堂东面的壁案,其上醒目的摆放着一卷泛黄书册。她缓缓笑言:“听过且是无妨,却也需有些甚么替代才是。”

    郝老板顺目望去,当即明了其意,不禁是哭笑不得,无奈的一揖到底:“徐姑娘,在下已说过,这孤本《本草》乃是祖上所传,是卖不得的!”

    那婢子在旁接话道:“郝老板,我家小姐不惜冒着被老爷夫人责骂的危险,前后出府来你这儿借了十余次书,你却回回都以此话搪塞。而我家小姐也早已说过,不会让你忍痛割爱,只是借阅数日罢了。”说着,她取出一只镏金漆雕木盒,掀开来看,内里置放着一枚工艺精细的和田白玉童子,“这枚白玉童子也是我家小姐的祖传之物,现押在你这儿,一物易作一物,你也不吃亏。”

    郝老板犹豫半晌,来回看了看青衫女子与那白玉童子。良久,终是一咬牙,收下婢子递来的木盒,“好吧,徐姑娘既然有此诚意,在下若再拒绝,岂非太过不识好歹?”

    青衫女子见他应下,笑逐颜开,“郝老板大可放心,十日之后,我必完璧奉还。”

    郝老板小心取下那本《本草》,再谨慎的递给了青衫女子:“请徐姑娘妥为保管。”

    “自是应当。”青衫女子欣喜接过,有些迫不及待的翻了翻书页,继而仔细收好书册,回头望眼大街上渐散的人潮,便又道,“时辰已不早,我且先行告辞。”

    “请!”郝老板送主仆二人出了书斋,直至目送二女的身影走远了方退回堂内,直往堂后走去。

    堂后则是正厅,不甚大,却透着书墨香气,也甚为雅致。一方大漆嵌玉曲屏摆置在东面,遮住了视线,依稀间能见得纱屏后影影绰绰,看不清透面貌,只能隐约看见一张线条冷峻的脸廓。

    郝老板轻步入内,朝着屏后深施一礼:“王爷,书已交予徐小姐。徐小姐留下白玉童子为信物,约定十日后退还。”说着,他将青衫女子留下的漆雕木盒双手奉高,屏后瞬即走出一名高大威猛、豹头环眼的男子,从郝老板掌中接过木盒,再退回了屏后。

    须臾,便听屏后传来一记淡然而沉稳的男子嗓音:“明日起,你即可闭门谢客。”

    “是!”郝老板不敢置疑,躬身领命,而屏后男子业已起身,郝老板再抬头间,已看不见屏后的身影。

    次月。卉木萋萋的京畿小道缓缓驶来一辆马车,驾车的是位年轻人,头戴方笠,青衣巾服,约莫二十来岁,长相颇是俊朗,肤色黝黑,一双眼眸格外明亮有神。他一手持缰,另一手持鞭,突地扭过头,朝车厢内大声说道:“师父、师妹,已经出京,可要出来透口气?”

    话随音落,他身后的布帘就被一双净白的小手撂开,旋即探出一张皓齿明眸的小脸来,十四五岁年纪。她澄澈的双眸中盛满了不舍,朝车厢外四处探望一番,方缩回脑袋,转首朝车厢内坐着的清癯老者说道:“师父,咱们下车歇息一会吧!”

    那老者倚榻而坐,一手持书,一手慢慢捋着花白的长髯,一派云淡风清的闲雅模样,却又见他脸上犹带几分蜡黄病容,一时间倒很难让人看出他到底是位病者,还只是在脸上涂了层蜡黄的颜色而已。

    老者闻声抬了抬眼,双目透出睿智的光芒,他笑了笑:“瑶儿,咱们离开京城并不多时,你这会要下车歇息,是舍不得离开京城,还是舍不得苏公子?”

    丹瑶被老者一语猜中心思,小脸登时一红,低下脑袋,扭扭捏捏的道:“徒儿、徒儿并非舍不得离开京城,只是此次离京唐突,还未来得及与、与苏公子告别……”

    话音越往后越发低微,老者一脸了然的捋须而笑。

    车辕上的年轻人探头进来,打趣道:“师父,师妹早已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不如就让她留在京城,省得过几年我还得千里迢迢的来送亲。”

    丹瑶被他一番笑弄,小脸顿时涨得更红,直往老者身边钻,面红耳赤的娇声道:“师父,师兄又欺侮我!”

    老者笑而不语,年轻人收回首,得意洋洋的扬声道:“都说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你以后想让我欺侮都没……”话声未完,他的笑脸陡然一收,沉声说道,“师父,前面有人,像是在等咱们。”

    丹瑶闻言也没了害羞的闲情,登时满脸警惕的撂起车帘,顺着年轻人的目光望去。

    就见十余丈外,无甚人烟的道路旁,依着古木榕树筑了座六角凉亭,几缕阳光透过树隙洒落在翠绿碧瓦之上,倒也予人熠熠生辉之感。而就在亭前,赫然威立着两名威武大汉,左边的那位竟是书斋之中的魁伟男子。

    再往亭中瞧去,一方石几旁,端坐着位一袭华贵锦衣的年轻男子,掐金丝的墨色披风静静垂落于地,腰间悬着一枚宝光流溢的夔龙玉佩,浑身透出一股让人无法小觑的贵气。年轻男子神态淡然的托着一盏碧玉酒壶,缓缓沏入自己对面的玉质酒杯之中,显然是在等候着什么人。而就在他听到轱辘辘的车轮声后,渐渐抬起了眼眸,一瞬不瞬的投向了独自驶来的马车上。

    他清冷的目光淡淡扫过车辕上满脸戒备的年轻人与探头探脑的丹瑶,丹瑶冷不丁颤了颤,连忙缩回脑袋,回头望向老者,“师父,看来这些人真是在等咱们。”

    老者已从帘间望见了那名年轻男子,他眸光微动,捋须而笑,对年轻人从容吩咐:“子游,停下马车。”

    “师父!”刑子游皱起浓眉。

    老者朝他点了点头,刑子游无法,只得在亭前数丈处停下。

    那两名大汉立即走了过来,刑子游心神一凛,手中马鞭横握,身子则挡在了车厢前。两名大汉对他这不客气的架势视若无堵,径自拱手朝老者朗声道:“我家王爷特来为刘大人送行,还望大人赏面!”

    两名大汉的话让刑子游与丹瑶一阵怔忡,王爷?哪位王爷?

    老者示意刑子游退下,含笑朝两名大汉拱手道:“燕王殿下厚意,老夫却之不恭。”话罢,他一拂袍袖,下了马车,随两名大汉往六角亭走去。

    刑子游与丹瑶不约而同的望向亭中那名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面面相觑。

    原来,这年轻男子竟是当今的燕王殿下!

    老者从容入亭,笑声健朗的施了一礼:“刘基参见燕王殿下!”

    此老者赫然就是帷幄奇谋、功冠大明的诚意伯刘基是也!

    朱棣起身亲自扶起他,端起桌上的两杯玉酒杯,将一只递于他面前,淡淡笑道:“诚意伯出京甚为急促,我仅略备薄酒,聊以送行。”言语间,他并未对刘基一派病容,却又精神矍铄的模样置以怀疑。

    刘基接过酒杯,泰然笑言:“老夫今落此境地,也唯有王爷会来送老夫一程。”话落,他昂首一口饮尽清酒。

    朱棣亦是爽快的一口饮罢酒,微侧首朝二大汉略一点头。

    两名大汉领命,旋即走到六角亭后,那儿系着三匹骏马。两名大汉各从一匹骏马上取下一只檀木箱,继而捧箱回到亭内,放在了石几上。

    “诚意伯离京匆匆,此微薄之物,诚意伯当要笑纳。”

    刘基捋着长须,信手掀开左侧的箱盖,箱中辅就的红绒上仅放着一只净白玉瓶。他无声一笑,又自掀开右侧的箱子,里间一片金灿,整整一箱金子。

    刘基长须白眉间展露出一抹笑,却是拿起那一只玉瓶,不疾不徐的道:“看来王爷已替老夫做足了准备。”

    朱棣再斟一杯酒,“诚意伯当年之恩,我不曾忘。今日送此二物,唯愿诚意伯此去能够去危就安,平顺安康。”

    刘基听得他的话,长声一笑,笑声中透着早已洞彻生死的清傲:“昨日七尺躯,今日为死尸。刘基运筹帷幄,谋尽天机,今此老矣,圣上置如敝履,还何需筹谋那些?这瓶千机散,纵能让刘基避去眼前一死,又岂能让刘基避去心中生死?”话毕,他慨然将玉瓶往亭外掷去,玉瓶滚了几圈,掉入了丛间的溪流里。

    朱棣表情无异,口吻仍是波澜不惊,“既然诚意伯心意已决,我自不会再多说什么。不过,今日我尚另有一事相请。”

    刘基露出一丝讳莫如深的笑,似乎早已知道他此行目的:“老夫忝有一身推盘奇谋之术,可惜推算不了自己的命术,王爷依然信得过老夫之卦?”

    “徐汝,猗彼荑桑,是为后矣。”朱棣并未直言回答,只是淡声吟出此句,“此句谶言为诚意伯所赠,我一直铭记于心。今次,乃是想请诚意伯能为我策得一字。”刘基有经天纬地之才,策术当世无双,凭其妙算神通多次替当今圣上临危化难,当今世人无人不晓,也无人会怀疑他的神机妙算。

    刘基看着他,“何字?”

    朱棣并未吐言,只以指醮酒,在石几上写下一字。

    刘基神情微有动容,续又恢复如常。他一瞬未瞬的盯住朱棣,朱棣依旧是淡然无异,只那一双深锐的眼眸里透着使人凛然的威肃。

    良久,刘基慨然一笑,撩袍坐下,从袖中取出两个紫竹杯珓。略有凝神,遂将紫竹片掷于几面上。

    朱棣的目光紧紧定于两片平平无奇的杯珓上,刑子游与丹瑶不知朱棣所策为何字,疑惑的在亭外探首探脑。

    刘基细瞧卦像,半晌方拿起两片紫竹,抬头看向朱棣,亦是醮酒写下一字。字迹一笔一划的显露,然未等旁人看清那字,刘基已拂袖将之抹去。

    朱棣神情凝重的望着已无字的几面,良久无声。终于,他眸光沉沉而动,却不露声色的站起身,掷声道:“朱棣今送至此,望诚意伯一路走好。”

    刘基不以为意一笑,拱手道:“老夫就此告辞!”

    “请!”朱棣亲自送他而出。

    刘基与两名神色各异的徒儿上了马车,须臾,马车已绝尘而去。

    马车驰远,偎在刘基身侧的丹瑶奇怪的问道:“师父,燕王殿下占的究竟是何字?”

    “瑶儿,休要多问!”刘基难得肃颜,但下一刻他却猛地剧咳起来。

    丹瑶吓得俏脸一白,连忙拍着他的背,惊慌的嚷道:“师父,您怎么了?”

    车厢里的动静让刑子游赶紧转过头,一见刘基脸色苍白的咳嗽不停,当即停下马车,急声呼唤:“师父,您没事吧?”

    刘基抽出白巾掩住嘴,又自闷咳好一阵,方缓缓平住气息,眼下的他真已是病容满面,连那双睿智的双眼里也溢满了疲累。他喘息不已的拿开白巾,却见巾上已是一片腥红。他看着那一片血红,缓缓摇头,闭上双眼,再也未说一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