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节
第78章 离开长洛的第十三天,顾小灯睡觉的时间逐渐恢复正常,虽然不时仍会做几个叮叮凌凌的梦,但梦中的自己也逐渐有了变化。 原先梦见一身刺青的苏明雅过来,他便猫似的乱窜乱躲,梦里有根房梁便想跳上去,抱柱藏匿。 梦得多了,再见梦中画皮,他攒足了气力勇气,梦里还是有根房梁,他“阿哒”一声化身夸父,直接把梦中房梁拆下来,“嚯咿”一声把梁柱拍上去,梦中的苏明雅就被他锤成一片纸片了。 顾小灯醒来愣了一会,跳起来兴冲冲地比量自己有无长高,早起出去跟暗卫首领道声早,突发奇想想跟军队晨练,一说罢,暗卫二话不说引了他去顾瑾玉所在的主队。 顾小灯便如鱼得水地跟到了队尾,踮脚四张望,看不见队首,嘿哈甩胳膊,把周遭士兵惹出一片铜铃大眼,个个操着有些生硬的文雅用语同他道早。 “一年之计在于春,小公子春安啊。” “一日之计在于晨,小公子晨安哦!” 顾小灯以为这是什么新型的道早方式,心想顾瑾玉整的军队怪奇趣的,于是不住地笑,梨涡深深地回了一串招呼。 晨练刚结束顾瑾玉就来到了队尾,憋得脸红脖子粗的亲兵们一哄而散,跑到不远处看似偷偷摸摸、实则明目张胆地张望。 顾瑾玉一身简简单单的黑色骑服,短发飘扬,渊渟岳峙。 他多的不问,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段军队专用的全新红色抹额,低头给顾小灯绑上,一本正经地问好:“编外小兵你好,我正式答应你今天的参伍请求,往后你就是甲子队的额外一员,看你肤白眼亮,给你取个代号白炽灯,好不好?” 顾小灯晨练完脸上红扑扑,累得有些呆,汗珠在阳光下都亮晶晶的,抬头听顾瑾玉说话时,气息呼哧呼哧地往他脸上扑。 他踮踮脚比划和他的身高差距,欣然演了起来:“好好好,就怕给大将军的队伍拖后腿。” 顾瑾玉绑完抹额,用手背在他那蹦出两簇短发的发髻上轻蹭,人前面无异色,心里被可爱坏了:“没事,我当你前腿。” 顾小灯乐了:“跟你开玩笑可不能当真啊!我溜了,行军前遛会狗。” 说着他兴致勃勃地来,转身兴尽而归,顾瑾玉朝后比个手势,看热闹的副将啧啧着,喜闻乐见地大声疾呼:“头!给我加俸禄!” 顾瑾玉比个可的手势,继续他无薪偷懒的一天。 顾小灯的一天则忙活多了,遛完真小狗和假大狗便哒哒准备跑去吴嗔的马车里。 顾瑾玉不太赞成他往吴嗔身边凑,嘴上一字不吭,情绪都写在眉眼间,顾小灯扭头看见他轻蹙的眉头,满脸写着“吴嗔危险,你别离他太近”。 顾小灯歪头看了他片刻,心里想着这麻烦精怪帅的,紧接着就咂摸,再帅也要打! 于是伸出一只胳膊,高高举起,拍他脑袋一下:“去去去,别跟着我,真烦人。” 顾瑾玉被拍得下意识眨一只眼睛,嗯了一声:“稍候行军,今天行速加快,我骑马在马车外守你。不会离你们太近,不会偷听你们谈话。” “说得你好像以前偷听过似的,有吗你?” “……你落水后刚醒来时,我一直徘徊在你周遭。” “我就寻思那阵子怎么总是如芒在背,果然是你这崽种!” 顾瑾玉低头来,顾小灯不轻不重地拍打他几下,义正严辞:“以后不许鬼一样地飘,你让我感觉在阴间一样,来找我时脚步放重一下,踩出几个韵律最好,我听见了就知道是你这饭桶。” 顾瑾玉点点头:“阳间饭桶知道了。” 顾小灯眉眼一弯,干咳两声转身而去,轻灵灵地敲开了吴嗔的车门:“先生,我又来了!” 闻听一声好,顾小灯探头钻进去,吴嗔在里头掂掂手里的大卷轴给他看:“小公子,你来得正好,看看这厚度,上面全是我的师门查到的有关你的身世,以及药人的由来。” 那卷轴铺在吴嗔腿上,又从座上蜿蜒到马车地面,吴嗔手里还有一半没打开,肉眼可见的资料深厚。 顾小灯当即愣住,掩上车门掩不住迷惘:“我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辈,平生经历几句话就能概括完毕,你那师门怎么收录了这么多?” “你无名?那不见得,我是个不听说书不看话本的高人。” 吴嗔自夸自赏,把地上的卷轴往回抽,找到一片记载指给他看。 “可你的传闻轶事估计比编造的还丰富有趣。我从前基本没探听长洛的八卦,以为你只有顾小灯这个名字,未曾想你就是顾家那位和顾瑾玉掉了包的真公子。你是顾山卿,在你落水消失的七年内,长洛几度桃花韵事沸沸扬扬,中心主角都是你。” 顾小灯眉头一跳,连忙去看那缃叶色卷轴,只见上面写了洪熹年间,苏明雅、葛东晨等都与顾山卿一名捆绑得沉沉浮浮,顾小灯看得大惊失色、大为光火,再往下看,一整个又凝滞住了。 【洪熹六年末,定北王寻爱无获,殉情未遂,亲刻牌位,血书‘亡妻山卿’四字】 【长洛尽知之,顾氏未亡人】 * 顾瑾玉骑着北望跟在吴嗔马车的五丈开外,春季无常,头上忽晴忽雨,雨丝缠绵,军队中的将兵多数穿了轻薄雨具,免得感寒。 顾瑾玉不穿,细雨正好,他喜这雨。 今天是二月十二,乃是春来花朝节。 这一趟西行他算了时间和里程,出长洛而行五百里,有以山为靠的三座主城,城中花朝节盛于元宵,盖因这时节山城春花遍开,漫山遍野的早花和幼蝶,春雨润得越细,城中越色彩斑斓。 今天恰好,晨间行军到日中,正能抵达处于花朝盛节中的喜庆三城。 一午停初城,一夜宿二城,一早抵三城,军队正好能在一天半内穿过烈烈鲜艳的三座漂亮城郭。 顾瑾玉想象着待到午时,顾小灯揉着肩背、踢着小腿从马车上活泼泼地跳下来,抬头看见几乎要盛放到天尽头的山花烂漫时,眼睛会有多么的明亮。 这千里河山,万丈江湖,总能有百样色彩驱散顾小灯在苏明雅乃至长洛那染上的灰暗。 细雨簌簌如蛛丝,黏上顾瑾玉的睫毛,凝多了就聚成了珠,一眨就掉落下来。 顾瑾玉觉得春雨是暖的,这十天来无一次不惊于春雨如此之暖。 原来那场绵延七年的冬狩大雪当真过去了。 他就这么等过来了。 四季重新更替,小灯重新出发。 他就这么等到了。 顾瑾玉每每想到此处都忍不住颤栗,不是做梦和痴狂幻想,顾小灯在春夜里眼角微红地问他疼不疼,在春午里乐呵呵地吃他烤的鱼,在春晨里神采飞扬地拍打他的脑袋。 活生生的春季,脆生生的小灯。 顾瑾玉盯了许久马车,担心自己五丈外的炽热目光可能灼到顾小灯,于是仰头看一眼雾也挡不住的辽阔苍青天地。 他眯了眯眼,又在无声中默默地幸福,心疾也好,中蛊也罢,什么危亡影子都侵蚀不了这无休无止的幸福感。 细雨随着日中的明媚逐渐停止,热闹的花朝节山城在顾瑾玉满怀的期待中抵达了。 顾瑾玉不远不近地望着,看着顾小灯从马车里慢慢下来,瞧背影有些低落。顾瑾玉不知道吴嗔那没礼貌的山人给他灌输了什么不愉,只能期待他抬头看一眼,只需要一眼,他定然会开心的。 烟雾氤氲间,飞花吹满山,顾小灯却是侧身,遥遥来看了他一眼。 他含着泪。 第79章 晌午时分,军队进了山城内的驿站歇脚。 顾小灯小时候和养父义兄在东境行商,记忆里没有到过西南,此时看着壮美的满城山花,到底是被震住了,视野里涨满了美不胜收的盛景,头一次看到这么多的花开,多到吵眼睛的程度了。 军队入城,秩序井然地齐步向前,顾小灯跟着人群走,身后整齐的脚步声中传来了几下重拍,他耳朵一动,听那踩出曲调的脚步声,不多时,顾瑾玉来到他身侧,眉眼因淋了雨丝而更显深刻。 顾瑾玉伸手在他脑袋上空比划两下:“停雨了,你冷么,累么?饿不饿?” 顾小灯揉揉眼不去看他:“你管好自己就成。” 顾瑾玉又跟了几步,像观察任何一丝风吹草动的花烬一样,迅速又不露痕迹地瞄了顾小灯许多眼,看他眉眼间的神情比早晨多了几分欲语还休的忧郁。 顾瑾玉话到嘴边的“我是不是哪里错了”便顿住,静静把顾小灯送到了驿站内,这才迂回去找吴嗔。 吴嗔见他来也不意外,还哟了一声打趣:“未亡人来了。” 顾瑾玉一听便眉尾一跳,寻思顾小灯不开心的缘由果然是自己这混账,他默了默:“先生,我跟小灯的往事不足为外人道,我已尽力抹去长洛的风言风语,霜刃阁没必要把我之前单向惹的谣言搬弄到小灯面前,平白惹他不痛快。” 吴嗔耸耸肩:“两个人的不痛快,取悦千万人,何必这么小气地想堵住悠悠之口。再者,你怎么知道小公子的不痛快只源于你?” “……你又告诉他什么了?” “能告诉的太多了。比如他生父顾琰本是皇室私生子,他自然也是个正儿八经的皇室后裔,这可关系到他得以穿梭时间的原因;再比如他这个玄之又玄的药人之身是怎么来的。” 吴嗔显而易见对这个最感兴趣:“神医谷和千机楼,这两个规模不小的门派和我的师门都有莫大的关联,尤其是那个尽整邪门歪道的千机楼。至于你们两位,小公子的药人身体是在千机楼里被折磨出来的,而你顾瑾玉的生身父母,干脆就是千机楼余孽。 “小公子说,他忘记了自己七岁前是如何被锤炼成药人的记忆,声称是当年生了大病的后遗症,我却觉得不然。只怕是他小时候在里面吃了够多的苦,小脑袋不想记住,记忆深处主动忘了。 “至于你这位自出生就被调换到顾家,享尽了世家尊荣好处也受够权势倾轧坏处,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权臣大人,想必你也不太愿意去认什么江湖叛党父母。千机楼对你们来说都是个祸患地,偏偏你们此行的目的就是它。 “实话而言,国都长洛不算是你们的根,但千机楼一定是。顾瑾玉,以我师门霜刃阁对千机楼的查探和了解,我们有个大胆的猜想,你真正的出身不说卑劣也必是糟糕,你那十有八九的出身和你现在所处的位置,或许会是一个错位到离谱的天大笑话。不过不确定前,霜刃阁不会乱说,我只告诉你,让你稍微有个底。 “你们两位这趟要去的可是寻根之旅,你们做好寻根的准备了吗? “其实你们的这趟旅程,从一开始就不愉快啊。” * 寻根。 顾小灯进了驿站后,耳畔不时还会回荡着这两个字。 霜刃阁的卷轴里将千机楼的种种记载详尽,他从吴嗔手上看到许多邪派的骇人行径,那些都是他闻所未闻的。 从前养父义兄不曾说这些,养父逝世那年,也只是大致说了有这么个危险的门派,里头有专程追踪他们的仇家,怕张等晴和他年幼应付不来,这才百般叮嘱他们北上找顾家认亲。 吴嗔觉得他此行去西南,迟早要和记忆深处的阴影迎面碰上,那必不是好事。 顾小灯并不怕。 七岁前的记忆恢复就恢复,他虽然忘了,但从前也曾做梦梦见零星的片段,梦里并不恐惧,反倒有种怀念,七岁前纵使有可怕的地方,但也不乏有好的。若是恢复记忆,他还能想起那个忘记了面容的养母,他梦中对她颇为眷恋亲近的。 他只是被“寻根”二字敲中,但没完全击中心扉。 他七岁后与养父义兄周游东境江湖,十二岁北上进长洛顾家寻亲,再到今朝继续上路,与其说是寻根……不如说是在寻容身之地和相许之人。 顾小灯揉着后颈走到房内的窗口,大开其窗,眺望近山近水、长街长路的艳丽百花,心中从慌乱归于安宁,扒着窗自言自语。 “我是想寻一个家来着。” “我可以无根无故乡,我只是不喜欢一个人孤零零地漂泊。” 他想,人生在世生老病死,身畔怎能无人可依,他想要亲密无间的家人,想要遍行可通的大道,想自由,想快乐,想自由快乐地爱人与被人爱。 如果没有在顾家意识到、以及被极力塑造成喜欢男子的断袖,并且是下位的断袖,也许他会过一段最寻常世俗不过的普通生活,但这如果已经不可能。己身是男儿,世间男儿多薄情,寻个一心一意互爱互珍的男儿不是易事。 他不止想过找个能结伴成家的儿郎,要大声叨叨从此只爱情郎一人,也要情郎坚定不移地喜欢自己,还想过无论俗世如何议论,他定要跟人家大大方方地成个亲,拜个高堂,入个洞房。举案齐眉两不弃,生同衾枕死同穴,若有一方不幸早逝,对方先走,他便抹着泪立个“亡夫某某”的牌位…… 现在他还没找到个称心如意的夫婿,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曾被别人当成了“亡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