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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犬(一)

    

黑犬(一)



    心中的抑郁就像只黑狗,一有机会就咬住我不放。

    --丘吉尔

    你考的是法医?说话的语气有点重,很有压迫性,岑歆小口小口吃东西,垂着脑袋没有说话。

    陆衎开始觉得头疼得厉害,一边揉揉太阳穴,一边忍了忍,尽量用稍微不那么严厉的语气说:面试不许去,你不知道那有多危险吗?还有,你不是读医学吗?

    岑歆也吃好了,擦擦嘴角,眨眨眼睛,一脸无辜的说道:我考了法医证,还有,不是你让我考的吗?难得今年招人,还不限制男女。

    况且,是你说的女孩子找份稳定的工作才好。

    那是稳定的工作吗?陆衎气得要死,却又只能忍着不发作。想到她即将工作的环境,想到祁亦言,更想到岑歆每天在他眼皮底下,感觉自己的头要炸开了一样。

    岑歆点点头,一副纯良乖顺的模样,表情好像在说,确实是啊,饭碗不会丢,收入很稳定,怎么看都是个好工作。

    陆衎看着她这模样,气不知道朝哪里发,以什么样的立场发。他比岑歆大七岁,他有时候真的不知道对岑歆是什么情感,一开始是心疼,后来却更复杂。或许从第一眼,他就知道她是他一辈子摆脱不了也不想摆脱的麻烦。她心眼多,藏着的心事,堪比星河里的星星。

    岑歆见他沉默,垂眸幽幽说道:面试又还没面,再说,政审能不能过都还不知道,哪怕没有血缘,毕竟也是监护人之一。说到后面,她声音淡了下去,头垂得老低,似乎还带着哽咽。

    几年的相处,陆衎一看她动作,就知道她是装的,但是,偏偏,他又确实吃这一套。尤其每次她提到那人的时候,让他心脏被谁紧紧握住掐着一般,难受得快要窒息。

    他起身收拾,烦躁的说:知道了,我会帮你问问看。还有,那东西是人吗?还监护人呢。

    岑歆不着痕迹嘴角勾起一笑,她打趣道:他不是,你是?

    我是你的谁?

    陆衎一脸阴霾,他睁大眼睛瞪着岑歆,浓密的眉毛上调,眉心皱得紧得像一座座小山丘。

    他心里气得要死,让她再胡说一遍试试。

    岑歆赶紧咬着唇,立马住口,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只管收拾。

    轻巧的从他身旁穿过,把碗筷放进洗碗槽里,快速收拾干净,一副讨好的模样望着陆衎,说:我洗好了。

    不行,待会再跟我去下医院。陆衎说着就立马给她的主治医生打电话。

    岑歆无语,心里哀嚎道:大哥,你精力真好。

    陆衎确实是行动派,一刻没耽搁就把她带到医院来了。

    陆衎,来了,岑歆,好久不见。

    季奇山一直都是治疗岑歆的心理医生,他身穿白大褂,五十多岁,但是保养得很好,看上去只有四十岁的样子。他面相和善,见到两人,温和一笑,招呼两人进去。

    季奇山头发是染过的,在发根处还是能看出些白,他长得一副笑脸,笑起来的样子,眼睛会眯成一条缝,让人心里发暖,也让岑歆感觉到熟悉。因为在她无忧无虑的那几年,她的亲生父亲,也是有着一样的笑容。

    他总是笑着,一手抱着一个,看着她和妹妹,说爸爸好爱你们,好想你们。

    岑歆不自觉的莞尔一笑,随他进去,陆衎则止步坐在外面椅子上等着,像往常一样。

    季奇山办公室的装修和他本人一样,光明干净,窗台处的几棵绿色植物长势良好。

    像往常一样,先开始做测试。岑歆都很配合,用得时间很短,后面就是简单的聊天,岑歆没有隐瞒,很平静的和他讲她近期在做的事,有高兴的,也有烦恼,有困难,也有成功的。

    季奇山认真倾听她的讲述,望着她清秀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不免思绪万千,岑歆除去一开始的那一年,之后到现在,都是他见过最配合的病人。但是,也是他遇过的最难治疗的病人。

    她配合,做的每一项测试,每一次谈话她都是真心实意,可是,对于那段记忆,她却只字未提。他深知那段记忆对她的伤害有多大,他不想逼她,是他的私心。

    他和陆衎的父亲是故交,岑歆的亲生父亲是陆衎的父亲带过的一批刑警,也是最出色的一批。可惜,在一次行动中,除了一个其余全部遇难,活着的那个,就是他女儿,季悦。

    可是,那万幸却成了他永远的不幸和痛苦,季悦虽然活着出来,却感染上艾滋,不久自尽了。他医人无数,却没能挽救自己的女儿,过去,却成了他永远的痛。

    所以,他对岑歆,除了医生对病人的责任,还多了些心疼和爱惜的感情在里面。每每看见她,总是感觉看到他的女儿。

    他听陆衎说过那天的场景,很难想象那几年的时间里,她们究竟经历了什么。

    季医生,怎么了?岑歆扬起一笑,季奇山有些晃神,只是很快就恢复,连忙说:岑歆,最近看起来你过得不过,我都有些羡慕你的生活了,真是丰富多彩。

    岑歆莞尔,说:总想什么都试一试,没准,哪天就

    岑歆!不要乱说。季奇山突然呵斥道,岑歆一愣,随即,她勾起一笑,有些撒娇的说:知道你们担心,我不会轻易的放弃的,好吗?

    季奇山转身,把病例本整理好放在一旁,岑歆看着厚厚的一沓,她真的很让他们费心。

    岑歆,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你活着,不是为了别人,是了你自己。

    岑歆点点头,这样的话,无数人对她说了无数次,其中最多的就是季奇山和陆衎。

    可只有自己知道,她多么渴望,多么希望,可以为自己活着,但是她始终找不到为自己活下去的理由,现在支撑她活下去的理由是恨,是悔,唯独没有爱。

    可是,如果我的命真的是她们换来的,如果,如果就这样若无其事的活着,岂不是太不是人。她抬头看向季奇山。

    季奇山却温柔的和她说:岑歆,记得吗,你以前晕血,你却学了医学,现在,马上就要成了法医。你怕黑,直到现在你只有处在黑夜中才觉得安全。你为了戒药,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可见,那段记忆对你来说,究竟是有多可怕,让你连回想都勇气都没有。岑歆,如果你不愿意,任何人都帮不了你。其实你要知道,没有人会逼你的,只有你自己。

    岑歆低垂着头,看着右手掌心上的痣,她记得岑栖的右手边,同样的位置也有一模一样的。

    好了,今天就到这了,不要逼自己,慢慢来。季奇山安抚她道,岑歆淡淡一笑,点点头,乖巧的跟他出去。

    陆衎见岑歆出来,忍不住摸摸她的头顶,看了季奇山一眼,对岑歆说:你坐一会,我和医生说几句话。

    岑歆难得听话的坐在外面,掏出手机,看着她加的群,翻看聊天记录,看着里面的日常闹腾,看到有几个@她的,不由笑了。她是真的,很喜欢这种片刻的开心。

    因为他们的门没关紧,里面的对话隐隐飘了出来。

    陆衎,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在断药的情况下,她的抑郁症有两年没有发作过,这是好事。至于她失去记忆的事,她不愿意,再好的医生也无能无力。

    陆衎沉默,他看到桌子上她的病例记录,五年已经有厚厚一扎。

    季奇山继续说道:导致人失忆的因素很多,像她这种选择性失忆的,是心因性失忆症。那些记忆,目睹亲人的离世,对她来说,是难以愈合的创伤。

    陆衎沉默了许久,一脸的仇大苦深的说:可她最近,又开始整夜的失眠。昨天晚上,她又开始做那个半夜电台节目,听的那是什么歌,阴深深的。我记得两年前,她就是这样,一首首的整夜听,坐在窗口。唉,我就是,就是觉得,她似乎想起什么了,但是,那死丫头又什么都不说。我这段时间忙,然后她什么都不和我说,考了法医证我也不知道。现在,还背着我去考试,考什么不好,偏偏去那家伙的地方当法医助理

    季奇山忍不住笑出了声,陆衎才发觉有些失态,连忙掩饰说:咳咳,我是担心她想起来什么都不说,憋心里又给整坏了。

    陆衎,我看你是关心则乱了,岑歆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把握,要主动些。

    不是这个

    嗯嗯,我都知道。

    陆衎走出来时,岑歆还低头,看着手机发笑,眼眸弯弯,她抬头,看到陆衎,问:好了吗?

    她起身,细碎的发丝垂落在脸庞,她伸手捋了捋,黑亮的双眸里,像装有星辰大海,眉目间都带着笑意。

    陆衎微微晃神,竟然有些慌乱,连忙说:好了,走吧,送你回去。

    路上,岑歆一路看着车窗外,看着看着,她突然问道:如果我想起来,是不是可以重新定他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