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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山有些木然,又有些惶恐,时而忖着王进想要甚么就应该给他甚么,便是身家性命也不顾惜的;时而却畏缩起来,生怕那王大公子真生吞活剥了自己。他有时倒觉得,干脆当初饮鹤堂里就该与了他算了,免得今日这样瞻前顾后,当断不断的。如此一来,便又少不得想起那出事情,想起掌心里蓬勃的热度,头顶上低沉的喘息,教他又是一阵慌乱,恍恍惚惚的,竟连弹错音调也不自知。旁人不知这些,道那玉山一惯四平八稳,是个雷打不动的人物,怎么如今就心不在焉,魂不守舍了。李全将这些瞧在眼里,心底畏惧,几乎要出门去找道士打醮,看看是被哪路小鬼魇了魔了,成了这样。 玉山却不知这些,自顾自坐在琳琅阁里,将新谱的曲子练了几回,又将几首新诗誊了写了。他从前一个人默默倚着栏杆能消磨一晌午,如今却转眼不见王大公子就无聊起来。那琵琶伎实在没了办法,便去叫盈珠等人,连着博了几天的双陆,输给那歌伎十余贯钱,教她乘了兴。一日,小雀那丫头输得狠了,赌气要拿手上的银钏子抵,忙被玉山拦下了,后来给锦园上下做了一人两块糯米桂花糕才算完。 如此得过且过,好容易熬到了腊月,众人便收拾着采办年货,预备过年。绾娘等人做了几件大红绣花袄子,把小雀几个年轻的丫头穿成了红炮仗。盈珠好事,又故意去买了十数朵大红宫花,将那几个人的头发都梳成了双垂环髻,一边簪上一朵,远远望过去,红彤彤一团。众人见了都笑,玉山把小雀叫过去,将她头上那花摘了,笑骂: “小蹄子,瞎听你盈珠姐打扮甚么?她自己是个老妖精,要把你们都变了小妖精才罢休呢!” 盈珠听了忙啐他,“呸!你才是老妖精,成天里狐大仙似的。你不让小雀簪这花,我赶明儿就排揎王大公子去,编排他簪着这花,臊不死你!” “去你的。”玉山虽回着嘴,但心里想起王进簪着花的样子,早就笑软了,上气不接下气的趴在柱子上。 众人是知道王进的,也都笑作了一团。 又说腊月初三那天,那琵琶伎打发小雀去城东青龙寺,要取月前供养着的水精念珠。那念珠是余贵妃所赠,玉山到底放心不下她在深宫里的安危处境,便做主送到寺里,让人每日供着,诵几篇经文,权当祈福。岂料小雀出门转了一圈,不消半个时辰便回来了,对那琵琶伎说: “公子,我去过青龙寺了。寺里只剩了个小沙弥,说住持方丈,大小僧人都一概筹措钱粮去了。” 玉山一听,也怔了怔,问道: “这无事无灾的,平白筹措甚么钱粮?” “我也道好端端的……”小雀叹了口气,又说:“谁曾想出了寺门,就见一队官兵往东边去,我心里奇怪,这又不是点卯,又不是交班的。便在后面缀着,等到了延兴门才知道,北边来的灾民围了城,这会儿正差人守着城门呢!” “有这种事?” “我还听延兴门附近的人家议论,说那灾民月前就三三两两到了京城,回回都让人半夜撵到郊外,终于气不过,一发拥上来了。那守门的禁军也是没个办法的,放进城来又多少成了祸患,只好将那门封了,等着府牧发落。” 那琵琶伎闻言冷笑,“这些人倒好了,各扫门前雪,眼不见心不烦的,横竖冻的死的不是他自己。小雀,拿我那紫貂大毛衣服来,我出门看看去。” 小雀听了喜不自禁,愁眉苦脸顿时开朗起来,连忙应下了。又替那琵琶伎备手炉,熨袍子,忙得脚不沾地,半晌方把他送出门去。玉山穿着件藕粉色绣石青缠枝花夹棉锦袍,领口露出一截海棠红里衣,扎一条嵌玉蹀躞,踩反羊皮胡靴,外罩一件紫貂裘,狐尾围巾遮了大半脸颊。他揣着手炉子,往那锦园门前一站,映着白雪皑皑,说不出的气派风流。正当那琵琶伎要雇车时,只听远处一声骏马长嘶,玉山识得那马鸣,欣欣然回过头去。只见那王大公子坐在马上,口中呵着白气。他依旧是那眉眼俊朗的样子,穿狐白裘,墨色袍子,马镫上露出一截水灰色贴金褶裤,一双反毛官靴。他见了玉山,调笑道: “小郎君往哪里去?” “我去延兴门。” 未曾想,王进听那“延兴门”三个字,蓦然正了神色,问他: “可是为了那件事?” 玉山闻言,知他大抵也是同路,遂点了点头。 那王大公子见状便伸出手,一把将那琵琶伎拉上马来,纯黑色大宛马打了声响鼻,四蹄如风的往城东去了。 守门的禁军远远就见一匹高头大马踏雪而来,黄金辔头,雕花马鞍。他识得王大公子的名声,也自然认得这马,只高声道: “王大公子怎么到延兴门来了?” 说这话时,王进正翻身下马,狐白裘飞扬起来,煞是好看。他又小心扶了玉山,将缰绳扔给那跑得直喘的永禄,方踱过去,与那禁军说: “听闻城东不大太平,就来看看……” 那禁军闻言,知他是来找事的,正想寻个由头将他打发了。却见身后走来一个膀大腰圆,武官打扮的粗莽汉子。他见了王进便大笑起来,步履如飞,嗓门喊得山响: “伯飞,大冷天的,你怎么来了!” “孙大哥,这不是听说你揣了个烫手山芋没处扔,救急来了么?”王进笑道,又给玉山引见说:“这是延兴门禁军副教头,孙培,孙公益,从前与我一同在千牛卫当差的。” “说什么当差,你小子十天有九天没个鬼影,剩下一天在班房睡觉!”那孙培言罢,复又大笑起来,络腮胡子一抖一抖的。他笑完了,却与王进凑过去,低声道: “这事情不上不下,互相推诿,谁都拿不定主意。彭镇那孙子又是颗软蛋,捐的个教头,屁事不顶用,这会儿正滚回家中躲在姨太太怀里哭呢!伯飞,你要出门看看,尽管去,若有法子那更好。只是我劝你一句,城外不比城内。今早我在城墙上远远望了一眼,到现在心里头还比这大雪天都寒。” 王进正忖这话里有几重意思,却见那守军已让开道来。他遂牵着玉山的手,走过那黑黝黝的门洞,没曾想,甫一看了城外景色,便将孙培的话明白了个十成十。 城外一片白茫茫的大雪, 覆在土壤上,粘在城墙上,盖在奄奄一息的皮囊上。 不是三五十,也非三五百,成千上万的可怜人穿着单薄的,甚至是纸做的衣裳,畏畏缩缩的蹲在城外,蹲在那些有阳光的地方。他们互相拥抱着取暖,怀里的尚在呼吸,怀抱的却已冰凉。他们的四肢,冻得青红交杂,肿胀溃烂开,与许久不曾沐浴的肮脏混作一团,发着恶臭。而那些声嘶力竭的哀嚎,被疲惫与饥饿侵蚀,变作垂死挣扎的喘息。 这些人,像是自阿鼻地狱中流落出来的野鬼,既无前路,也无往生。只能麻麻木木的停留在延兴门外,让高不可攀的城墙阻隔一切金碧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