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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声出现时,春水已经潺潺地破了冰流动起来。 溪水逆流倒灌成初春, 按着笛孔的悠扬曲音消失在碧翠柳树旁, 裙裾要被晚风吹鼓的足够张扬, 温和的夜色是灯笼里含着的光。 身着厚重大氅的阿笙衣服逐渐轻盈, 然而头上的发髻却越发繁复,脚上踩着的温润木屐重又变成绣履, 暖融融的春风浮动过甜蜜青团的香气, 随后是胳膊微微一重,然后出现一个莫名其妙的竹篮。 好像是寒食节。 似有所觉,阿笙蓦地抬起头来, 果不其然对上了众星捧月的公子望过来的清澄双眸。 怎么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梦魇? 然后阿笙发现完全没办法控制自己的一举一动,只能像个木偶一般被牵引着走到崔珩晏的身前,袅娜福身婉转请安,随即闲话两三句邀请对方到醉玉楼品茗。 明明都是早已过去的事情,然而怎么又回到了最初? 茶的名字她都还记得,是最爱的雨过天青。 在公子温柔清亮的眼神下,她复将那温吞茶香含进了唇里,茶水顺着喉管细细地向腑脏流去,随后是微微一痛。 这茶有毒,她早已知晓。 然而这回在阿笙涣散着阖目之后,她没有回到真实的世界中,而是像变作了一个局外人旁观着公子的一举一动。 说来,她还从未见过这般的公子。 轻柔抱着她尸身的动作倒是深情又缠绵,然而眼神却晦暗得像是地狱里诡谲阴森的烛火,毒蛇吐着花信子围绕在他身旁,伴着玉色手臂上的青筋根根突兀。 他拂开宽大的衣袖,袍子上染着的朱红鲜血不显得奇怪,反而像是本就有的淡红花蕊层层叠叠地开放在他胸前,妖异而漂亮,随后就跟着岩岩秀峙的公子一起走进了寒夜。 她望着公子在永远亮着的烛台前伏案翻阅书信,连唇角呕出来的血都被随便地用袍角拭去,薄唇是冰,就要冻住整个温暖的春天。 在这些个长明不灭的夜里,阿笙很多次都会有奇怪的错觉,燃烧的不止是如雪白膏脂的蜡烛,还有公子本就不算强健的身体。 崔珩晏是在燃烧自己。 也是在这场梦里,阿笙才得以见到另外一个公子,偏执的,阴鸷的,冷若冰霜而连多余感情都欠奉的铁石心肠。 血色划过他玉制的锋利长剑。 然而玉制的长剑怎么会刺伤人呢? 但是当那柄剑被握在公子突兀的指骨间、划出了一片苌弘碧血时,阿笙忽然不再这么觉得。 这剑是什么并不重要,换成折扇,换成琉璃盏的碎片,哪怕是换成一页锋利的纸缘,都还是一样的。 只要公子的墨色发丝划过了寂夜绵绵的长空,火焰淬炼的死亡便已然是吉光片羽。崔珩晏的眼神恹恹,然动作却利落至极,收割的不是人命,而是一朵又一朵柔美温顺的细小花蕊。 他回挑的剑尖是绵长的雨丝,黏腻的血液流回剑柄的凹槽,后又将这把剑洗得更加明耀闪亮。 阿笙看到面目不清的人在跪地求饶:“公子,你饶了我,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不到膝盖大的黄口小儿。贱内肚皮滚圆,小娃娃一个接一个的往外蹦,都从来没断过。旁人都道多子多福,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只有我才知道其中艰辛。我是实在养不起这么一大家子了,上一顿家里吃到的好米都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不消说旁人弃之不要的发臭食物,爬满蛆虫的米猪肉都是全家难得的佳肴。” 这人声声凄切,连枯枝上栖着的寒鸦都要为之动容:“我真的是实在没有法子。草房里连只活着的老鼠都看不见,全都被下汤煮了当菜嚼,蟑螂更是见着就塞进嘴巴里,来不及煮就咽进肚子里,生怕被别人抢了去。贱内都被饿到去啃树皮,娃娃们更是面色蜡黄。老大老二两个闺女命不好,投生在我们家,一早就被卷竹席扔进了河里,老五是个男娃,已经连筛过两三遍的玉米面都咽不下去,整天只能唉声连叫着牛肉,脸凹的已经看不出什么人形。” “可哪里还能有牛肉啊?上次能包一回牛肉馅的饺子,还是借着他四姐被卖进勾栏里才有的好时候,可现在家里已经一个姑娘都寻不见。我母亲想要割肉喂养他,可是瘦骨嶙峋,都捏不出一块能下嘴的好肉。”男人哽咽着,打满补丁的衣服却完全扛不住春日肃肃的寒风,只能不停地打着寒颤。 他还来不及抹掉左眼皮上悬着的泪水,右眼的泪花已经绽放出来,喉头咕哝的尽是哭诉:“都是因着这些,我才被猪油蒙了心、为了这五百两做下了天大的错事。可实在是没法子啊,难不成我能看着小五活活饿死吗?我们家一脉单传,不能到我这辈绝了户啊。” “我是真的一点法子都找不到。”他颠来倒去都是这两三句,却椎心泣血地诚恳,“我连做小倌人都想过,可居然还是被人给瞧不上,被这些达官贵胄给嫌弃貌丑无盐,我是真的一点法子都再也找不到了啊。” 这男人膝行着过来,泪水染过春风都是凄苦的惨淡,纵然辨不清面目可声音嘶哑的痛楚却如此清晰:“公子,求求您,饶恕我这一回。我全家都为你当牛做马,将来我叫小五伺候你,这辈子为您效忠,全都保证忠贞不二。求您给我一条活路,求您给小五一条活路,求你给我全家老小一条活路,我求求您了。” 他恶狠狠地把头磕在尘沙飞扬的泥土地上,那砰砰的声响就快要盖过更夫敲响的梆子,额头上拖拽出来的都是细腻的痕迹,像是缠绵而行的血泪一般。 然后崔珩晏开口:“可这与我何干?” 这清悠的声音不喜不悲,就如手中刀锋划破脖颈的一抹血色,鲜血喷涌出来,灌溉地上的西小水洼,就是淡雅的工笔画。 火光簇染过二三夏夜,阿笙跟着崔珩晏迈入深秋,层层叠叠的卷宗挑落的是晦暗的狠戾。 阿笙直到在这时才意识到,从花锦手里选择的两盏酒,从来都不是随便的一时兴起,而是筹谋已久。 草蛇灰线,伏延千里。 还是襁褓中的她是怎样丢失,抱着她赶路的慌张人贩为何忽然暴毙,包括自己从未谋面的父母为何会逝去,二小姐谢涵秋愁眉紧锁地对她欲言又止,又或者谢老太太抚摸她头时眼中深重的悲情怜悯。 都是有细小的脉络牵引,从涿郡南下到画栋朱帘的王都,珠围翠拥的谢家庭院深深,借剑挑亮的珠饰是与世长绝的阴暗秘密。 而阿笙从不知崔珩晏是这般细致的人,血流漂杵是寂静的山岭,如若死去的人依旧能挥动衣袖的话,深林里树叶摩挲的沙沙响声就是四面来风。 公子璜广袖宽衣,再怎么厚重的大氅也盖不住他愈发消瘦的身形,眼中的山高水远尽数被浓重的腥气覆盖,唯有眉宇间的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