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雄性之死

    狄克诺元帅姗姗来迟，了解他家中情况的九位将军集体在内心表示理解，同时也忍不住唏嘘起来。狄克诺和少将情深在他们内部是公开的秘密，至情所爱被反对者们预谋重伤，无异于正面给了狄克诺一耳光，被人欺负到了头上。

    他们对狄克诺召开秘密会议的意图有所揣测，只静静等待狄克诺开口，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在会议开始前，我给你们机会，可以选择退出。”中午处决时沾染到的血腥味似乎还没有洗刷干净，被狄克诺的目光扫视到，他们脑中同时浮现出了一副血肉模糊的景象。

    “没有人退出？很好。”

    在座的两位上将与七位中将适度露出忠诚与振奋，他们既期待那个答案，又害怕它从狄克诺形状冷硬的嘴唇吐出。

    “这座军事塔已经存在了105年。一百年前，伊金斯将军在这颗废星最贫瘠的土地伸手一指，说道：这块不适宜耕种恳植的土地就留给军部吧。”狄克诺语调沉稳而缓重，“那位伟大的将军原话我已记不清了，毕竟，我不像在座各位，我可是现在还被学院一年一封邮件催着回去完成学业的肄业生。”

    他一本正经的玩笑话惹得在场出现笑声，但笑声很快随着几声刻意的咳嗽声骤停，将军们重新正襟危坐时，紧绷的神经无形中松了不少。

    狄克诺继续道：“伊金斯将军是想让我们立于最困难之地，顶起整个联邦，时刻警惕，时刻认清形势。到了今日，是时候把将军的真知灼见重新拿出来思考了。”

    “联邦大厦将倾，我需要诸位继续和我一同战斗！”

    “您……是想自立？”坐在狄克诺右手边首位的布尔诺上将谨慎问道。

    狄克诺的灰眼睛转向他：“是，有异议吗？上将。”

    “不……我认为还没到那种生死存亡的关头。”面对同僚们惊惧的目光，他如此阐述着观点。

    狄克诺似乎早有准备，他朝奥维略一颔首，金发上将站起，将纸质报告材料一一分发给同僚们。

    比起电子信息，到了科技高度发达的现代，纸质信息反而凸显出它那不可替代的优点来了，在阅后即能销毁，不能恢复，无法留下任何痕迹，使纸张仍旧在传递秘密信息的过程中承担着角色。

    “布尔诺，你是在座唯一一位雄虫，说说你的看法。”狄克诺在眼底观察着下属们吃惊的神色，最后将目光转回了布尔诺身上。

    “这是……”

    “正如你们所见，在数个星球，昨日都爆发了大规模有组织的暴动，我已经下令收缩兵力与警力。”狄克诺微微前倾身体，表情严肃，“收兵的原因，在于死伤数目过多。地方上报时受到了信息拦截阻碍，我直到今天凌晨两点才得知我们损失了一千三百名优秀的军虫和警虫！”

    布尔诺看着那触目惊心的报告，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从哪里涌出了如此多A级以上雌虫！”

    狄克诺看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转而说道：“上周抓捕的罪犯，在短短一周内均出现了小幅度能力波动。全境各地大批死亡的单身雌性，第五、六军团出现的伪造能力检测书事件。毫无疑问，”他冷笑一声，“我们身边出现了一种能改变‘命运’的东西。”

    “愈演愈烈的雌性革命运动，到底是什么给了他们能和军部与社会制度抗衡的自信？”他架起双手，十指交叉合拢，从之上观察着九位将军们，残酷的话传达至每只虫心头：“很快，这个国家就会出现无数个‘SSS级’。我相信在座各位没有谁不了解雌虫的本性——”

    “——凶残，掠夺，逞凶好斗，视生殖权为生命。你们的雄性亲人，都将成为‘脱胎换骨’后低层劣等雌虫的首要争夺与施暴对象！成为他们生殖繁育出低劣基因的‘优质’工具！”

    越是能力等级高的雄虫，精子的质量就越好，使雌性受孕的与生下更高等级幼崽的几率和低等级雄虫相比高了不知凡几。

    然而这样的雄虫一向是中产及其以上阶级垄断的“稀缺资源”。

    现在，给低层民众一个触碰到高质味美雄子的机会，他们怎么可能不蜂拥而起，冒着生命危险也要争得高品质的精子。

    雌性运动一旦成功，革命的胜利成果——高等级雄子们，无疑会被大批量雌性残忍瓜分。

    低劣基因与高级基因的混合，导致联邦未来军事战力水平大幅度下降；被轮暴到奄奄一息的雄性，失去生育能力造成的社会生育率暴跌，说是联邦虫族将在未来灭亡，也不是耸人听闻。

    狄克诺余光扫过布尔诺，一针见血道：“你也逃不掉，布尔诺。”

    奥维紧张地往对面张望，接触到布尔诺的目光，他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你们应该很清楚平衡被打破的结果。在局势尚可挽救时，这是形势之举。军部独立在所难免，你我站上战场是大势所趋！”

    “愿与阁下同进退！”

    “我愿誓死追随您！”

    布尔诺摇了摇头，站了起来，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打断了所有激昂的誓言，一双双眼睛投注到他身上，布尔诺退后一步，恭敬行礼，说出的话却行大逆不道之义：“抱歉，道不同不相为谋，请允许我退出。”

    狄克诺站起来，以身高差俯视着雄性，他轻微点着头，“嗯”了声，看不出是愠怒还是失望，说道：“你想好了？”

    “我想得很清楚。打破共和制，已经与伊金斯将军最初建国的意志背道而驰了。最后，我想全您一句话。”布尔诺端正转向上司，倔傲得与其对视。

    狄克诺嘴角浮现戏谑的笑：“你是以什么身份‘劝说’我？”

    “就以你当年军校学弟的身份吧。狄克诺，”他直呼元帅名字，有几位将军倒抽一口凉气，“多行不义必自毙，好自为之。”

    狄克诺笑容不变，他掏出枪，抛给了愕然的金发上将：“奥维，杀了他。”

    那可怜的老雌虫还沉浸在追求对象突然叛变的巨大震惊中，奥维握着枪，手指软得捏不住手柄，他像是个从来没摸过枪的瑟缩弱者，对手中能夺虫性命的凶器产生了莫大的恐惧。

    “奥维，我不想说第三遍。”死神冰冷的声音在他耳旁命令道。

    为什么…….为什么啊！一个是他誓死追随的首领，一个是他苦苦求而不得的爱虫，为什么亲手杀死所爱的苦果要由他来品尝！

    他在视线摇晃中，看到布尔诺面带微笑，无声对他说着：杀了我。

    如果一定要在雄虫和国家间做出选择，他会选择布尔诺。

    可现实是——

    “砰——”子弹射似乎射穿了雄虫的脑子，鲜血喷在他身后的白墙上，绽放出猩红的血花。奥维在虫生的巨大抉择中，磨灭不了的身体反射出现，使他开枪的手依旧无比稳，正中眉心。

    手指颤抖得再也握不住枪，那无生命的金属块掉在桌上，犹如死尸一般漆黑而平静。

    “感谢你们自己吧，你们做出了正确的抉择。”狄克诺对剩下的将军们说，“现在，散会。”

    七位将军行礼退去，唯有奥维依然停在原处，灵魂已经跟着雄虫的肉体一起死去了。

    “为……什么……”他目光呆板凝聚在对面墙上一块正在开始凝结血迹上，甚至不敢走过去看一眼雄虫的尸体。

    “你明知道我爱他……为什么啊！！！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布尔诺……啊，为什么，哈哈，为什么会这样………”

    狄克诺挑着眉毛瞥了眼桌子下的尸体，一语双关道：“这是布尔诺自己的选择。”

    也许是雌虫的表情太过悲恸，狄克诺不禁说：“也许，他更愿意死在你手里。”

    金发上将把脸埋在手心，慢慢坐下，嘶哑的声音从手指缝里传出来：“我就知道……这家伙……就算去死也不会放过折磨我的机会……”

    他突然抬起被泪水糊成一团的脸，恳求道：“我能在最后和他道别吗？”他凄惨地笑着：“哈哈哈，我可是杀了他啊，我杀了他，我……”

    “不能，奥维上将，你今日工作还未完成。”毫无人道的上司指出。

    “我……”金发上将摇摇晃晃站起来，他逼迫自己绕过桌子，远远地瞧了一眼死去的雄子，扯出一个勉强的笑，第一百次问道：“布尔诺，我爱你，可以跟我结婚吗？”

    可惜尸体已经不能说话了，他这次也没有再收到对方的拒绝，金发雌虫神经质地点点头：“你不回答，就当你答应我了。”

    他恸哭着说：“我……你没拒绝我……我——”

    “好了，快滚出去。奥维，别忘了，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不论怎样，你必须为你的选择承担起责任——为我效力。”狄克诺斜眼看着身边的尸体，血漫了出来，快要流到他站的地方了。

    狄克诺忽然有些怜悯地说：“战后允许你带他回去。”

    奥维站在房间的另一头，朝狄克诺深深弯腰行礼，哽咽道：“感谢……您的仁慈。”说完，他一步一步僵硬走出了房间。

    狄克诺独自在庞大的会议室沉默着，他悄悄叹了口气，踢踢脚边的尸体，不耐道：“虫已经走了，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尸体”利落地爬起来，潇洒地撩了下被血浸湿的额发，重新拉开椅子坐下，抱怨道：“头儿，您就这么把我卖给奥维了？”

    “你吊着他这么多年，临了还要玩这通，如此执着于他，我以为你的正室之位早就写上了奥维·哈德尔的名字？”狄克诺不客气地揭穿他。

    当众背叛，继而假死，是早就预设好的剧情，不过动手的虫是奥维，这一环是由布尔诺单独强调了必要交换条件。

    “写是早都写了，只是还不到时候。”布尔诺没找到手绢，撕下两张报告擦起满脸的血，“您很明智，没允许他靠近我。”

    他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轻笑一声：“那家伙准会哭着扑到我的尸体上趁机吻我，到时候尝出了虫工血浆的味道可就败露了。”

    狄克诺抱臂看着他：“你最好还是给他点暗示，我可不想整日对着一张寡夫脸办公。”精神压力已经够大了，还要为不省心的下属们操心。

    “放心，我会给他来几段难以忘怀的‘梦’。”

    布尔诺的俊脸重新显露出来，他打开了终端，将信息投射到会议室的光屏上，精神振作道：“现在，作为您麾下首席参谋，就请您和我一起讨论一下，联邦元帅失去了重要的‘右臂’后，该如何进行攻占行动吧！”

    现今联邦境内，社会表面还没有形成明显的矛盾，以足够狄克诺名正言顺发动军事政变。若是借用布尔诺之前的发言，评价为“没到关头”，也是十分贴切的。

    没有矛盾，怎么办？

    那就制造矛盾。

    帝国事实统治者的通讯影像在晚些时候打进来，狄克诺看了眼外面逐渐暗沉的天色，开口时就失去了几分耐心。

    “晚上好，殿下，帝国果然事务繁忙，希望殿下不要自顾不暇。”

    “狄克诺，”安赫里托的立体影像傲慢直视着他，“你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吗？”

    几乎是如出一辙的神情，出现在希尔洛脸上就惹阿内克索怜爱，出现在面前这位身上，只会令雌虫更加暴躁。

    “既然想和我皇室搭上关系，至少也要拿出相应的嫁妆以表诚意。”安赫里托话中有话，狄克诺立即就明白消息已经传到帝国方面去了。

    “安赫里托，你对皇室内的掌控还不如公园里拎着仓鼠笼子的孩子。”狄克诺嘲讽道。

    他会出此言，是因为在大约两个小时前，他接到了一则堪称荒谬的消息。

    被封掉了网络发声通道的VTA，居然采取最原始的方法，由社员自发上街发送传单，虽然警察的动作很快，但由于虫数众多，传单上信息流传的速度又过快，这件事很快在线下传遍了全国。

    狄克诺早些时候收到了传单的扫描份，传单设计简单到可以称为简陋，除了中心一则瞩目的扫描码之外，别无他物。因为宣传时据称扫描代码可以获得三个星际币，这样轻松的小事很容易被民众接受。

    而当用终端扫描之后，会自动出现网页，解释为必须完网页，两分钟之后才可以领取金钱奖励。而那张网页则详述了狄克诺元帅两年前出访帝国时的出轨实录，甚至配上了一张模糊的照片，虽然看不清对方雄性的脸，但那身标志性的军服无疑是联邦元帅才有资格穿的无误。

    文章抨击了狄克诺不守雌道，在有所属的情况下与敌国皇子偷情，还出于私情与帝国上层苟且，通敌卖国，罪不可恕！

    【天怜希尔洛少将！命中不幸，被家雌连累断手，这是否是早已密谋想要铲除雄主、顺利联姻新虫的毒计？星际第一美雄虫竟成了玩弄政治的可悲牺牲品？】

    两年前他与希尔洛在镜宫的调情不过是情趣，他们二虫事后都敲打过与会记者们，并且据文章描述细致度推断，阿内克索更倾向于是镜宫内部虫走漏了风声。

    他倒是不会认为安赫里托会在事关皇室名誉的事情上有小动作，如果是安赫里托做的，手法一定不会如此下作。

    “殿下即将荣登宝座，四殿下也要荣晋亲王。根据殿下对其弟吝啬的程度，封地还没有着落。”狄克诺极其厚脸皮道：“那就由我这个不成器的雌妻为塞勒斯提亚出个封地，那十三个星球，就当做我的嫁妆送与四殿下了。”

    他这番话说得十分豪气。那十三个星球本就是抢来的，他顺着安赫里托的名头说是给自己当了嫁妆，到头来还是进了自家雄主口袋里，比起寸步不让的态度，阿内克索更胜一筹。

    安赫里托不置可否，倒是问起了亲弟：“塞勒斯提亚怎么样？他要是在我跟前乖顺一些，也不至于落得个被骗背井离乡还体残的下场。”

    “比起关心我雄主，殿下还是关心一下自己周边吧。”狄克诺对他言语中的揶揄并不介意，反倒卖起了关子：“如果你想保住这个孩子，就离穆苏尔卡远点。”

    安赫里托瞳眸骤缩：“你知道什么？”

    狄克诺轻描淡写道：“我言尽于此，麻烦殿下自己斟酌。”

    安赫里托在桌子下缓缓抚摸着腹部，这已经是第四次了，医官预言，如果这次再滑胎，他将永远失去孕育能力。

    “四个星球。”安赫里托做了让步，“出兵需要皇帝敕令，我需要时间。”

    “三个。”狄克诺忽然放下了警惕的面具，眼神黯然，让对方看到他深深的疲倦和痛心，他决定试探赌一把：“皇兄，塞勒斯提亚的仇，我要万倍讨回来。”就赌安赫里托对亲弟还有没有一丝亲情尚存。

    被那样凶暴的雌虫忽然放下地位尊称皇兄，即使是安赫里托也无法预料到，他愣了一愣，随即阖眸掩藏起情绪，冷冷道：“你这声皇兄我就应下了。”

    刨除其他令人讨厌的因素，狄克诺的确是个强劲的对手。

    安赫里托并不想再多一个难缠的敌虫，助狄克诺军变或许能真正成就联邦帝国百年和平，为他将来的幼子换得平稳的生存环境。

    他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那么殿下出兵的理由呢？”

    安赫里托面无表情道：“为了维护皇室清誉。”

    狄克诺面上有些古怪，帝国为了希尔洛的清誉而出兵，这由头竟然有几分微妙的说服力。只是这讨伐对象不知道是对他，还是对散播谣言的民众了。

    从今晚开始，元帅麾下中央第一军团将全数秘密归境，只留少数勤务兵在边缘地带维持基地运作。帝国大军将在不日后全线压境，当然，他们去狄克诺掌控的军团基地只是佯攻，顺便喝个茶。

    主要战场还在议会走狗尼莫尔上将的第六战斗军团。

    而在“内忧外患”夹击之下，狄克诺元帅为聚拢全境力量的“救国之举”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皇帝敕令需要虹膜验证？”狄克诺不经意建议道：“挖了眼珠，用着不是更方便？”

    安赫里托站起来，在关掉通讯通道前，嘲弄道：“以阁下之能想到的方法，就不会有实际运用效果。”

    酷似皇帝的脸平静陈述道：“我都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