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只想作妖，不想作鬼

    空旷昏暗地底城，汹涌而来的人形土佣渐渐褪去身上的泥浆，碎裂的土片下面猩红色的筋肉以最可怖的形态裸露了出来。

    被封在土里头千年的冤魂控制着这一具具行尸走肉，冲着他们几个活物张大了嘴巴，撕裂了脸庞上的红肉，露出了肉里的森森白骨，它们发出的怒吼夹杂着一股尖啸的风，那尖啸席卷的风里是腥气怨气，若是普通人在这里，哪怕只是这一道不成实体的风都能冲得他们昏厥过去。

    然而青色鸾鸟一个振翅，那比怨气更锐利的一阵疾风迎头撞上，只听得巨大的一声的碰撞之声在半空之中发出，孔希被那股气卷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要不是奉今明在一旁拉了他一把，他几乎就要跌倒在地上。

    孔希眨着眼睛对着奉今明说了一声谢，奉今明笑道：“孔公子，奉某杀入伥鬼肆虐无定城的时候也不过十五，你而今尚且要长几岁吧？”

    孔希抿唇。

    奉今明望向那些血肉魔物，眯了眯表情，放缓了笑意便是一脸沉凝，他眉峰锐利眼角带煞，他同孔希道：“孔公子，他可不爱乖巧玩意儿，不要被他骗了。”

    第一只血肉魔物张牙舞爪地破出那一阵疾风，奉今明跃起剑落，只一道银光闪过，那魔物已身首分离，张大了嘴血肉模糊的一团东西咕噜噜滚到了孔希的脚旁，孔希看着长身而立的奉今明潇洒甩去剑上血气，他胸口一窒，握紧了手上的细长窄刀。

    孔希声音有些抖，他就在凤三知的羽翼之下，就在高平的地下，他轻同奉今明道：“可是奉大人，你在他面前亦是那般乖巧，傅城主也那般乖巧，连羽皇都那般乖巧，你而今对我说，不要太乖巧，孔希虽蠢笨，可我不信你。”

    奉今明颇为惊讶地望了孔希一眼，他挑起眉，闭上了嘴再不去说话了。

    高平收拢的人哪有一个乖巧的，便是他……

    奉今明那的些愤恨不平，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谁知晓呢。

    抽剑劈裂魔物，奉今明心下哂笑，然则，自从决定了作陛下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之后，奉今明的所思所想，本就再不重要了。

    ——高平想要什么样的奉今明，奉今明就是什么样的。

    青色鸾鸟振翅高去，在一座高楼之上安置好了高平同那具尸体，凤三知伸出手捏了捏高平的脸颊，嗤笑一声跃下高楼，底下两个心肝深陷在魔物堆里，高平不说，凤三知不能当不知。

    高平低下头，看着凤三知一跃而入，一道青光莫入尸群，魔物之中一阵腥光闪过，血肉炸裂，譬如落雨一般噼里啪啦落下。

    高平咧了咧牙齿，觉得凤三知大概是没耐心了，手段血腥不能直视。

    他收回目光，落到怀里这具冰凉凉的尸体之上，几不可见的嫌弃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

    这真算不上是个漂亮的人。

    一张寡淡的脸，高平看不出就这脸这身段能叫他真心欢喜。

    不好看的人在高平眼里就是不好看，不好看的人他不会拉上床榻，他懒得拉上床榻，他从来不是个熬食好色的人，他身遭最不缺的就是美色。

    他甚至于对于美人的性子也没怎么个偏好，能乖巧能听话更好，他自来做惯了人上人，懒得去细细究查一个人的心是什么模样。

    他更厌烦别人对他颐气指使，现在还活在这个世上能说得动他几分的数来数来也就谢言之一个人。可谢言之幼时是他的帝师，后来作了他的帝君，更是他高平唯一一个儿子的君父，高平可以毫无顾忌去死也不过仗着身后有谢言之。

    那么奇异之处便来了，小屋里桃树下的青年人对于高平的沉默听话显得那么理所当然，说不是被高平宠出来的脾气，高平也不信。

    高平是个会去宠人的么？

    高平扯起嘴角，温柔又无情地笑笑，放开了手上的尸体，高平走至那险险欲塌的高楼旁，一城尸鬼自外涌来， 怨气铺天盖地，火烛之光几乎就要被这浓烈的鬼气淹没。

    奉今明一剑刺破阵法，一把大火将十八颗少女头颅烧成灰烬，破坏了棺椁之后的尸体毫无变化，他闭着眼睛，若不是没有呼吸没有脉搏，便只如沉睡久日的活人。

    然则他不是。

    他一破阵而出，整个望阙城俱为之震动，地底深处的藤蔓肆意生长了一寸，仿佛曾经重压在它身上的阻隔东西已经没有了一般。

    而这些魔物更是随着这巨大猛烈的地动而醒了过来。

    它们张牙舞爪脱去黄土，然后被人斩碎身体，猩红色的血肉滋养了那巨大的藤蔓，多斩落一个魔物，那巨大的藤蔓又更长了一寸，正如高平所猜测的那样，这藤蔓不是不想长，它就是被压得无法长。

    而今它肆意地漫天漫地生长，高平偏了偏头，觉得这藤蔓顶开头上那一片压了望阙城千年的岩石泥土也不消废去多少时间。

    然而正是在此时，那城外之处忽然又传来一阵巨大的震动之声，那是仿若是巨大的重物自高处落地的声音，而除此之外，高平敏锐地在这一阵震动之中，还隐隐听到了属于那一条乱蹿出去的，那条发了情的魔蟒的一声嘶鸣声。

    原来以为那条蛇会乖乖泡在那一池冷水里好好清醒清醒脑子的，可是这声音一传来，高平眉心一皱。

    然则，烦什么来什么。

    奉今明半身染血，他察觉到了脚下所踏的地面那有节奏的一阵一阵震动，他抬起眼睛，同身旁的凤三知对上了眼。

    凤三知嗤笑了声：“还真是……”

    被那些魔物逼到了角落的孔希一刀砍掉对面那个东西半个脑袋，他大口喘气，正欲喘歇一阵，然则那突然自城门口蛇形而来的巨大魔蟒一个甩尾直接撞坏了屋子的柱子，叫他险些被压倒在塌下来的一座屋子底下。

    惊魂未定的孔希从砖瓦底下爬出来，还不及他抬头，一个巨大的阴影已遮住了他身侧那些跳跃着的油灯。

    孔希屏住呼吸抬眸望去。

    巨大的石刻石像一双微垂的眼眸似是隐隐带着笑意，笑意之外，他宽阔巨大的手掌已经张成巨大的蒲扇，一掌落下，直接便拍扁了五六个血肉魔物。

    而最叫人浑身发冷的是，这石头神像笑眯眯地将这被它排成肉饼的魔物拢到了手掌里，然后它张开了满是獠牙的嘴，那血肉魔物被倒入它的口中，猩红血液被挤出唇角，它似是吃到什么美食一般，嘎吱嘎吱咬了许久才吞咽了下去，最后甚至还伸出了舌头，舔去了嘴角的血液。

    慈眉善目的神像贪婪地吃着魔物，而它那双石刻的眼睛依旧低垂着望着这底下的众生。

    众生各色相。

    奉今明跃起倒退，凤三知毫不留念这一地血肉，直接飞身上了高平所在的高楼，孔希只这一愣神，只见他前方那个巨大的神像已经抬起了脚，正直直冲他踩来，一侧是被堵死的路，一侧是倒塌的房屋，另一头是汹涌而来的血肉魔物，一个喘息之间，孔希咬着唇一个打滚，地上是血肉尸块，孔希浑身腥红，躲避过了那巨大神像那叫整个地都抖了一抖的一角，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另一边的魔物已经张大了嘴冲他扑来。

    孔希手上的刀还未扔，握紧了刀横在自己身前一挡，抬起脚用尽全力一脚踹出，那魔物怪力惊人，孔希用尽力气也不过只将它蹬得往后一仰。

    可是只要这一息就够了，孔希从地上爬了起来，挥刀一斩，已将那冲他扑来的东西斩落刀下。

    一股子冰冷腥臭的血液溅到了他清秀的脸颊，斑斑驳驳地竟然映得他的一双眼眸都开始微微发红。

    不，那本就是血红色的双眸。

    掩盖于沉沉的黑色瞳孔之下，那血红色的眼珠子。

    孔希伸手，一把抹掉自己脸上的血，他压抑太久的东西，他本性里的东西，那些几乎就要撕开他的身体钻出来的东西。

    孔希急促地喘息了几下，他胸口的心跳已经快得难以压抑。

    然而不行，不能让那东西出来。

    不能！

    孔希咬紧牙关握紧那把几乎便要卷刃的刀削去那另一头扑上来的魔物。

    他是妖鬼，

    然而他自来只想作妖，不想作鬼。

    漫天神佛能一眼一语定万千性命，而这一座石刻魔神，慈眉善目之下恨不得将所有遇到的东西都用它尖锐的牙齿撕裂，然后生吞入腹。

    高平在高楼之上，奉今明往后一跃看到那条巨大的魔蟒盘旋着便要去高平处，他顾不得其他，直接一跃上蛇身，提剑欲刺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那蛇头之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他在喊：“奉大人等一下！等一下啊啊！”

    奉今明一看，那蛇颈之上狼狈趴着衣衫不整头发乱翘的，正是那个从定安城里跟着他们出来什么事儿都没帮上忙的傅小小。

    他确认了高平的安全，立于蟒身之上问傅小小：“能骑在千年魔蟒身上，不显山不露水然则当真好本事。”

    不显山不露水拥有一根大唧唧肏服了魔蟒本事非常极大的傅小小眨着他的小眼睛战战兢兢道：“奉大人，它不会吃我们的，那个石像，那个石像会吃人！”

    话落，傅小小便是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底下的鬼险些撕了我，那个大石像又吓人，一入城，那铺天盖地的红色血肉更是吓死我了，好在公子无事，否则我怎么向城主交代！”

    傅小小记起了他的公子，扑腾着从蛇头上起来，那蛇身盘立，傅小小直接就跳到了高平所在那一处高楼，然后高平只见一个乱七八糟的东西直接滚到了自己的脚边，抱着他的腿就开始嚎：“公子啊……公子啊……”

    高平冷漠无情地抽出了脚，他皱了皱鼻子道：“你身上的蛇腥味熏到我了，离我远点。”

    被那条发情魔蟒的淫水流了一身的傅小小哼唧了一下，抽抽噎噎地道：“公子，您没事真是太好了，这里头真是太吓人，我们还是快些出去吧。”

    高平望了那朝着这边而来的巨大石头神像，又望了望那已经肆意生长至这一处地底城顶的藤蔓。

    高平笑了笑，道：“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