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契阔
荀展听到顾晚的话时就已经瞬间抽出了随身携带的枪。枪响之后,顾晚和周游迅速向他的方向收拢,走廊里的脚步声杂乱响起,敌人似乎不止一个。 荀展迅速判断了一下局势。 他急着来见顾晚,这本就是临时起意的计划外的安排,又因为这件事实在私密,所以只带了不多的人,还将人都留在了院子里。这里毕竟是他亲手夺回的颖城,军医院又离指挥部不远,根本还在军方控制范围里,他本不认为会遇到任何危险。 看来是有人真的忍不住狗急跳墙了。毕竟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是他百密一疏。现在,他的人离这里大约有数百米的距离,而顾晚和周游都没有枪,形势可谓险恶。 不过既然已经有枪响,救援必定就在顷刻之间。 对方直到这处才选择动手,可见荀展自己带的人大体还值得信赖,否则他早在路上就已经遭遇不测了。而如果这次敌人不是冲他来的,那情形就会更加简单明了。无论如何,这里毕竟还是他的主场。 看起来对方是被顾晚意外开门打乱了节奏,提前动了手,但似乎仍然觉得救援到来前的这一小段时间里有一定的成功几率——这样的信心必然有所依仗,硬碰硬并不明智,走为上。 顾晚的房间在二楼,正对着房门的那一面是整面落地窗,窗外是一个小阳台,对着以围墙砌住的小院,从小路可以绕到前面去,这是与援兵汇合的最佳途径。 这一连串想法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荀展在这时候显得极为冷静果决,片刻都没迟疑,立刻低喝了一声:“开窗!”他持枪闪在墙后隐隐盯住门口,而顾晚默契地闻声而动,一把扯开本就没合拢的窗帘,把落地窗拽开。 北方初夏的深夜还浸着丝丝凉气,墙上的灯投下昏黄的光晕,院子里看起来像是没有人,但草木的阴影里也许藏着未知的危险。 不过无论如何,人数和火力看起来都不占优势的情况下,较为开阔但又不具备完全开放视野的院子比顾晚这处狭小的房间更适合三人尝试游走。只需要坚持到荀展的人反应过来前来救援,对方必定前功尽弃。 顾晚回头看着荀展点了点头,荀展立刻做出决断:“跳!” 周游的反应也不慢,他毕竟上过战场,有过应对突变的经验。他没空思考这个“将军”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但局势很清楚,有人要袭击他们,而帮主命令他保护将军。 他抽出贴身戴着的两把短刀,飞快递了其中一把给顾晚,顾晚迅速从窗口跃下,落地后警觉地扫视了一圈儿。荀展紧随其后,就在他和周游通过窗口的瞬间,又一声枪响,房门洞开,荀展以不可思议的身法在背朝着窗户方向向后跃下的瞬间连开了两枪,落地的时候如愿听到了一声惨叫。 三个人在落地后立刻默契地摆出兼顾各方的防御阵型迅速朝前院移动,荀展盯着他们刚刚跃下的阳台,在那处出现人影的时候,不假思索地抬手就是一枪。顾晚手中的短刀同时果断脱手,斜前方树丛的阴影里藏着的人被他一刀刺中,本欲瞄准的子弹歪斜着射进泥土里。顾晚猱身上前果断补了一刀确保人已经咽气,随后把枪支捡起来警惕地继续扫视周围。 短时间内连续的枪响惊醒了睡梦中的人,招待所陆续有灯光亮起,而荀展带来的护卫也已经反应过来出了差错,正以最快速度向这个方向移动。 眼见时间紧迫,藏在暗处的敌人没法再等,又有两道身影被顾晚察觉,三人保持弯曲的轨迹避过两发子弹,荀展在移动中对距离和方位的判断近乎直觉般精准,而他发出命令的声音依然沉稳:“你三我六!”顾晚执行荀展的命令从来又快又准,这会儿性命所系也没有半分迟疑,抬起手来对着三点钟方向就是一枪,而背靠着顾晚的荀展同时抬手,六点钟方向同样绽开一片血花。 今夜来袭的人的目标确实是荀展。他最近在涪城翻云覆雨,终究触碰到了核心利益,有人狗急跳墙,想出这釜底抽薪的办法,早想要对他动手。可要在涪城杀死荀展终究太过困难,而他被派往颖城的消息在军部高层里不算秘密。 对方并没有渗透到荀展身边的本事,如果他待在指挥部半步不出门,十有八九就不会被人找到可乘之机。 可他偏偏出门了,还只带了不多的人手,这对袭击者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因而即使情报不全,计划不够周密,仍是忍不住抓住机会动了手。 荀展对此有所疏忽,但对方同样未作万全准备。至少,他们低估了顾晚。于是先是意外被顾晚提前看破,被迫在完成合围前就仓促动了手,接着被荀展和顾晚以超绝的身手和极佳的默契逐个击破,顷刻之间已经死了四个人。 围上来的本就只有五人,这是对方在不提前惊动荀展的前提下能埋下的全部人手。最后一人见事不可为,果断选择翻墙逃跑,顾晚紧随其后的一枪没能打中他。但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顾晚眸光一凝,忽然察觉那人翻墙的时候,似乎向着左前方的高处做了一个隐蔽的手势。 对方实际上来了六个人。 隐藏在高处的狙击手是暗中的保险,不到万不得已,他本不打算动手,因为这样做留下的痕迹太重,容易暴露——这个时候能在颖城动狙击步枪,且在这个距离上有能力完成狙击任务的人,本就是有数的。 然而眼见局势瞬间就被逆转,生死顷刻,收到同伴的信号,他顾不得隐藏了。只要杀死荀展,一切就还有转机。 反应过来那手势可能的含义,顾晚的心忽然被巨大的恐惧攫紧,他迅速回头,瞳孔中不详的红色光点一闪而过,像是要为荀展打下死神的标记。他立刻惊呼道:“狙击手!”枪声在同一时间响起,有温热的血液飞溅到顾晚脸上。 顾晚的瞳孔骤然缩紧,眼前的红色仿佛铺天盖地一般淹没了他的理智,这一瞬间漫长得像是没有边际。他飞速欺身上前,用尽了平生的冷静和勇气才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三魂七魄被堪堪拽回身体,却好像在仓促间回错了位置,让他依旧感到有几分茫然无措。 被一枪命中要害的人并非荀展,而是周游。 他在认出了狙击手激光标记的同时合身扑了上去,用血肉之躯挡在了荀展的身前。 他知道顾晚把这个被称为将军的男人看得极重,在这样的危险境地依然毫不犹豫地下了明令让他护住那人。于是噩运降临的刹那,他不假思索地选择了保护荀展。早在试图营救爱人但功败垂成的时候,他就有了把性命交予人手的觉悟。 交火的声音仿佛远在天边,荀展的人终于加入战斗,隐藏在高处的狙击手只得到了发出这一枪的机会。 周游的目光已经开始涣散,此时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刀割火烧似的痛苦,他艰难地盯住顾晚,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但那目中的意味胜过千言万语。顾晚迅速点头保证道:“我会立刻命人放了景皓。” 周游苍白的面孔上浮起一个几不可察的笑来。眼前的光影交错溶解,他的感官一一被剥离身体,灵魂却又似乎奇异地感受到了更多东西,不知是回忆还是幻觉缓缓在眼前展开。 也是在这样一个夏天的夜里吧,银河横空,漫天星斗。星星点点的孔明灯寄托着凡人渺小的愿望升天而去,而灯下的少年眼神清澈,笑起来像一朵初开的白色蔷薇,声音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清脆,“周游?这名字真好听,像是注定会去很多很远的地方一样。我叫吴景皓,景色的景,皓月当空的皓。” 谁说在这个艰难的世道里,就不会再有一个傻瓜因为一颦一笑而乱了心跳,又因为一个承诺而误了终生呢? 那些关于远方的誓言终究没办法实现了,但他至少守住了另一个更重要的承诺。那片皓月当空的风景,终将再次品尝自由的味道。 这里确实,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周游嘴角噙着丝微茫的笑意,就这么停止了呼吸。 顾晚此时顾不上其他,他把荀展从地上扶起来,就发现子弹贯穿了周游以后,竟依然射伤了荀展。伤口的位置在肩膀上,血迹氤氲出来,迅速染红了顾晚身上的衣服。 顾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短刀割开身上的衣服,熟练地找准关节,快速给荀展包扎止血。眼见大片流出的血液逐渐被止住,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来,觉得身上阵阵发冷。 荀展配合地任他动作,渐渐觉得力气随着血液流出身体,他忽然抬起手碰了碰衣襟上的口袋。 顾晚不敢让他动,顺着他的意思探手取出一块出城的通行令来。荀展的神情依然镇定,像是对这种情况极有经验,甚至声线都是稳的,只是逐渐低沉下去,“伤不致命,但可能会失血昏迷。这儿会有危险,你回涪城去。” 说完这句话,他眼前黑了黑,竟就这么失去了意识,倒在了顾晚怀里。 “艹!”顾晚低咒了一声,连忙扶住荀展,探着他依然平稳起伏的呼吸和均匀的心跳,长长吐出一口气。 周围的嘈杂纷扰都像是在另一个时空里的事。他目光扫过终于围拢上来的人群,最终定格在了周游嘴角凝固的笑意上。 这情况实在糟糕的很。前路肉眼可见的荆棘丛生,他所有的顾虑和迟疑都有真切存在的理由支撑,而今晚发生的危机也许会雪上加霜。 二十余年挣扎求生,他被这世间教会了太多关于生存的技巧,却唯独从没被教会过怎么去爱一个人。 但也许,生而为人,这本就是不需要学的。 再如何坚硬的盔甲下,再如何被严密包裹着的胸腔里,那砰砰跳动着的,如何不是一颗心呢? 就这么坐在泥泞的土地上,满身狼狈地把已经失去意识的荀展扶在怀里,顾晚竟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笃定。 囚了他半生的枷锁分崩离析,披着一身从他的将军身体里流淌出来的热血,他忽然觉得这世间不过如此。 不就是约一个天长地久,不就是许一句死生契阔。 “艹,荀展……你他妈要是死不了,这辈子老子认了。” 天际,一线晨光隐约亮起,启明星倔强地闪烁着发出压过漫天星斗的炽白辉芒,不肯被淹没在下个时辰里即将升起的太阳的光耀里。 天地浩渺,命运微茫,这一刻,向来谨慎的谋者交出了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