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瞒天
荀展被就近送到了军医院手术。 顾晚等在手术室隔壁的休息室里，底下人不知道怎么处置，既不敢怠慢，也不敢放他走。好在他没有半点不配合的意思，安分地任医生清理了他身上的几处外伤，之后除了要了一次纸笔以外再没别的要求。 没过多久，戴筱和荀七就一起到了。两人脸色都十分不好看。在自家地界出了这么大纰漏，荀展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以下，所有人都是失职——就真拿命去填也仍是赔不起的。 顾晚这会儿已经从激烈起伏的情绪里冷静下来。作为唯一目睹了整件事全部经过的目击者，他抓着重点条理清晰地快速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接着毫不避讳地问荀七道：“算来还有两个人逃走了，不在现场的也不知还有多少同伙，人抓住了吗？”荀七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简洁道，“一死一逃。”竟是一个活口也没抓住。 顾晚对这结果并不意外，无论如何，对方能找到机会差点成功完成对荀展的刺杀，不管从情报、人员还是武器来看，显然称得上专业，背后势力绝对不小。 他看着荀七，正色道：“这儿离边境太近了。将军在颖城受伤昏迷的消息若是传出去，风险几何不用我多嘴。背后的人还没抓到，但想来不是内鬼就是外敌。”他盯着荀七的眼，“七先生，今天所有的知情人，连我在内，一个也不能走。” 荀七沉默片刻，略点了点头，表示没有异议。其实他第一时间已经完成了消息封锁，顾晚自己愿意配合，那是最好。这事情原本没有顾晚插嘴的余地，但他看了看顾晚，什么也没说。 顾晚像是毫无越权干政的自觉，没有丝毫停顿，转过头来看着戴筱，继续道，“戴先生，可要封城搜捕？”戴筱皱了皱眉头，封城动静不会小，但狙击手还在逃。荀展的身体状况虽然需要保密，但今晚枪战的动静是压不住的，不如大大方方的从官面上追究。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沉声对顾晚道，“理应如此，但按规矩，封城令需将军亲笔。” 顾晚的脸上忽然挑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来，他从桌上拿起一张薄纸递给戴筱。戴筱扫过一眼，脸色就是一变。 那纸上字迹清晰，正是一张封城的命令，格式用词都分毫不错。更重要的是，那笔字写得极好，称得上是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分明正是荀展的笔迹。 可纸上墨迹未干，将军又还在手术…… 戴筱把手上的纸递给荀七，看着顾晚的目光已经毫不避讳地带上了警惕和审视的意味。荀七看着纸上的内容，目光也是一凝，他抬起头，饶有兴致地回看顾晚。一间斗室里，一瞬间空气都仿佛被绷得更紧了些。 顾晚被这荀展这两位位高权重的心腹爱将盯着，却丝毫没有局促的感觉。 他毫不回避地直视回去，嘴角还噙着丝笑意，把一番要命的话说得仿佛漫不经心，“戴先生，我居心叵测，大逆不道，罪该万死。不过要杀要剐，等将军醒了，自然是由将军做主，我绝无二话。但现在嘛……” 他神色一正，那一点狡黠随性的气质就消散无踪，整个人像一把出鞘的刀，毫不遮掩地亮出森森寒芒来，“在将军醒来之前，他做过的布置一样也不能停，该查设么就得查什么，该怎么做就还得怎么做下去，半点儿也不能让人看出破绽来。二位都是将军身边的亲近之人，该怎么做不用我多嘴。咱们可得把这戏唱好了，替将军分忧。” 戴筱目光沉沉地看着顾晚，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一样。顾晚跟了二少爷快一年了，戴筱原以为不算陌生，但今天却发现自己从未真的看清过他。在二少爷身边时，人向来是谨慎妥帖、恭顺和婉的，说一声低眉顺眼也不为过。对着他们这些二少爷的心腹时，也一向谨守着礼数，从来没有半分逾矩。 可现在……顾晚身上披着件不知从谁那借来的军装外套，下身还穿着睡裤，脚上趿着双从医院里临时找来的拖鞋，露在外面的手臂上散乱着几道刚被包扎过的新鲜伤口，一身狼狈凌乱都没来得及完全收拾好。但人站在那里，不疾不徐说的条条在理，用词虽客气，但语气自信笃定，整个人锋芒毕露，自有一股凛然的威势，让人忍不住地想要信服。 啧……到底是二少爷看上的人啊。 戴筱略略转头，目光和荀七一碰，两个人迅速有了决断。他把那一纸封城令叠起收好，“我立刻拿去用印。” 这就是同意了。 顾晚心里暗松一口气，面上露出个真诚舒展的笑容来，“那么，合作愉快。” …… 荀展的手术很顺利，但眼看日上三竿，麻药效力已经过去许久，荀展却还是昏迷不醒。 按照既定方针，戴筱和荀七率领手下一丝不苟地执行了荀展之前下达的指令，针对硼矿的军事行动如期展开。而荀七的人开始彻查刺杀事件，颖城封禁，结合军事行动来看，倒也不算突兀。 戴筱和荀七对有资格知道荀展动向的高层将领一律只通报了将军身体微恙，正在医院接受治疗。医生交代需要静养，暂时谁也不见。 不是没有人将昨夜莫名发生的枪战与荀展的突然抱恙联系在一起，颖城暗流涌动，但除了极少几个人外，没人知道，荀展其实至今还昏迷不醒。 眼看日近中午，荀展却又开始发起了低烧。 军医院东侧的整个半层都被清空，几个接触过荀展的医生护士都被下了死命令不许出入，随时对荀展进行着看护。 领头的医生年逾半百，是个清瘦的男人，这会儿拿着化验单站在荀展的病床前，鬓角几缕花白的头发已经被冷汗打湿：“手术确实很顺利，但创面情况比较复杂，虽然及时做了清创，伤口还是发生了感染，现在的发热就是感染的症状之一。” 戴筱皱了皱眉头，“有特效药吗？将军什么时候能醒？” 医生抬起袖口擦了擦汗，白大褂空荡荡的袖口在空中簌簌颤抖着，“将军……将军感染的是一种葡萄球菌，对常见的抗生素都有明显耐药性，我们进行了静脉滴注，暂时没见起色。要是将军一直这么烧下去……” 荀展本就失血性休克，手术之后一直昏迷不醒，若是因为细菌感染引发其他严重并发症……医生脸色发白，后面的话怎么也不敢说口。 听了医生的话，顾晚眸光一转，对戴筱道：“戴先生，请派人把青城制药的施瑶叫来。青城这次来颖城，就是为了进一步研究一款新型抗生素，对将军这样的情况也许有效。情况紧急，该集思广益才好。” 戴筱仅迟疑了片刻，看着医生的反应，也知道情况棘手，由不得他多犹豫，于是迅速表示了同意。 施瑶来得很快，看了化验单子后，也没问那垂下的帘幕后面躺着的病人是谁，开门见山道：“临床不是我专长。青城的这款新药是碳青霉烯类，从纸面上看，是对症的，病人有过敏史吗？” 这不是荀展第一次在颖城军医院就诊，主治医生知道情况，立刻摇了摇头，施瑶于是接着道：“此前的实验报告我都带来了，供您参考。我个人判断可以用药。” 戴筱目光灼灼看着施瑶，“你有多少把握？” 施瑶见顾晚点头，先把资料夹交给主治医生，继而不闪不避回看着戴筱，语气显得沉稳又自信，“从数据来看，九成以上。有极少量案例出现过消化道系统的不良反应，安全剂量和具体不良反应都写在报告里。这位先生应当清楚，人有不同，医药的事情没有十成的把握，但九成九不会使得情况进一步恶化。我的判断基于实证支撑，我可以保证，对实验信息，青城没有半点藏私。如何用药，各位同僚可以一起斟酌。” 主治医生粗略看过写在最前面的总结报告，眼睛就是一亮，他看着戴筱道：“我们开个会研究一下，半小时内出结论，我个人初步判断可行。”他到底是业界翘楚，再如何因为病人的身份和凶险的病情而感到紧张，说起专业的事情来也是毫不含糊。 戴筱深深看了顾晚一眼，点头表示了同意。 …… 用过药后，荀展果然有了一点退烧的迹象，检测数据有所好转，但他仍没醒过来。 顾晚在病床前候了大半天，昨夜生死搏杀，加上本就没怎么睡，撑不住在病床旁的小沙发上小憩了片刻。 傍晚时分，他被走廊里的争吵声惊醒，醒过来隔着门板听了片刻，心里就有了个大致轮廓。 来人是赵先淼，原本驻守颖城的最高将领，荀展以下，这里数他军衔最高。跟戴筱和荀七定下了瞒天过海的策略之后，顾晚对颖城的军方上层心里都有数，赵先淼在幕后黑手的怀疑名单上并不在前列，但这人是个一本正经的老顽固，等闲不好打发。 他从桌上拿起一个文件夹，迈步走出房门，就见走廊上有一个高高大大，有着细长双眼和鹰钩鼻子，大夏天军装扣子还扣得一丝不苟的的中年男人，正冷冷跟戴筱对峙。 顾晚蹙起眉头，抱着胳膊不耐烦似的开口道：“将军刚歇下，这会儿谁也不见。” 中年人听见他的话冷笑一声，“你又是是个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顾晚懒洋洋斜靠在墙上，闻言勾起唇角，故意松开衬衫领口，三天前荀展种下的吻痕还留着印子，他十足妩媚道：“我？我自然算不上什么东西，不过是在将军房里伺候的。将军身体不适，这会儿好不容易睡下了，谁也不许打扰。” 他转转眼睛，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你姓赵？”赵先淼看见他这幅样子就皱起眉头，听见这话勉强点了点头。 顾晚随手把手里的文件递给赵先淼，“喏，将军给你的。” 赵先淼嘴唇紧紧抿起，脸色黑得像锅底一样——他实打实受不了顾晚这幅妖妖道道的模样。接过文件扫了一眼，看见“荀展”的批复，他脸色稍霁，嘴上依然冷硬，“我进去看看将军。” 顾晚瞟了他一眼，嗔怪似的道，“大人您别为难我，将军的命令我可不敢违抗。要是放了您进去，将军生气了，我明天可就下不了床了。” 赵先淼气得嘴唇直哆嗦，瞪了顾晚足足三秒，咬咬牙转身就走。 顾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挑起眉毛，站直身子，冲戴筱露出个得意的笑来。 戴筱转过头看了顾晚一眼，目光在他领口一触就立刻低垂下去，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也勾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