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隔天一早,清都醒来之后,蚀珥已经不见踪影。清都也没有去寻他,径自拢起了衣服,将昨日留下的一地狼藉清理干净,回卧房换了身衣服,才离开东院。 蚀珥的到来意味着一系列收尾工作。所有消息在第二天有了补充,领着洞心观弟子前往除妖的门人比清都小两岁,却也是个熟手。他详细的报告了这次妖祸波及的范围、门内弟子的伤情以及损耗。清都按照轻重缓急一一处理,随后灾地百姓受害的人数与严重程度、需要调动的物资一个接一个传来,传信纸鹤同面色匆忙的道人流水一般来来去去。 发生在东院书房里的矛盾在那夜过后,再也没有掀起一丝波澜。洞心观的观主得处理世间妖魔鬼怪惹出的乱子,刚刚出完任务归来的役兽需要好好休息,大家都忙得很。 这段时间内,蚀珥始终没有主动来寻清都。他拉不下那个脸去,只要一瞧见那人的身影,他就忍不住想到那晚在书房里他冷淡的模样,就好似从未将他放在眼里一般。 他想扯着清都问问他是不是觉得委身于他委屈了,是不是见着他都觉得碍眼,是不是恨不得这世上没有他才好,然而他究竟是曾经搅弄一方风云的大妖,清都表现的这般冷淡,他也不去吃那个闭门羹。 他偏要等到清都主动来寻他。 如果世事都照着心里想的方向发展,就再好不过了。 蚀珥等了好几天,等到他自己的气都消了,等到他脑子里胡思乱想的问题沉了底,清都依然事务缠身。多余的一分时间休息都不够,说不定他连他的异状都没有发现,自然也不会向他服软。 蚀珥把自己架到了一个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僵局。 这并非是蚀珥单方面的,早在那夜过后的第三个午后,某个忙里偷闲的间隙,蚀珥曾经和清都在侧殿打过照面。 当时蚀珥侧坐在回廊的栏杆上,眯着眼睛晒太阳。他的身侧长有一颗白梅树,病梅稀疏,阳光透过枝干落在他脸上,狠戾的面容在懒散的表情中变得一派柔和,垂下的眼中却分明含着紧张。 他的眼珠子不时的往侧后方看去,手上一片绿叶几乎给他揉烂,栏下一支幼柏突兀的支着一根秃枝。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脚步声才出现。蚀珥一惊,匆匆将手藏回,双眼欲盖弥彰的压低,全神注意身后的响动。 那脚步声愈是清晰,蚀珥的心便愈是提起,待到他行至近处,才倦懒的抬了抬眼皮,掐准了时间,状似随意转过头来,多日未见的观主已在咫尺。 蓝袍,高冠,清逸出尘的面容上依旧是惯常的清浅笑容,视线充满包容,细探之下却能够看出来一丝疲色。 蚀珥有些失神,半个身子都转了过来,还没有想好不欢而散之后的第一次碰面应该作何应对,却见清都神色未变,目光在他身上迅速扫过,便继续前行,连步伐都没有乱上一乱。 蚀珥一愣,在喉间盘桓许久的名字没来得及出口,蓝色的身影已经擦着他的身侧,飘然远去,只留蚀珥在原地气急败坏的咬牙。 之后蚀珥数度出现在清都经过之处,清都也同这次一般,只当没有看见。 这并不是清都第一次和蚀珥闹矛盾,在契约刚开始的一段日子之后,这种情况就时时发生。清都从来不会大吵大闹,抑或执剑与他大打出手,他只会拉开两人的距离,同床只当陌路。 这种冷淡的平静叫人望不到尽头。 “那便定在下月初吧。”清都在听明师弟的报告之后,沉吟片刻回答道。 蝎妖之乱已经收尾,然而产生的余震却仍然在扩散。生活在岐山之下的百姓纵然背靠着洞心观,在看不见摸不着的妖祸威胁下,还是感染了惊慌。 别处的百姓若是怕了,也只能干怕,至多不过请几个道士和尚作作法,而岐山脚下的百姓怕起来,便是按着一日三餐的频率入观进香,祈求上天保佑,再加上求财求禄,观里一直未曾消停过。 发展到现在,城乡中有威望的人与当地牧守牵头,请洞心观观主亲自主持斋醮,以抚民心。 “其实师兄大可不必勉强。”清都的回复在意料之中,师弟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说道。 “无事。”清都道。 “师兄应该知道,有洞心观坐镇,再加上师兄的……岐山脚下断无可能有妖祸发生,民众愚昧,捕风捉影,自惊自扰。师兄连日来未曾好好休息,何必花费精力在这没有意义的事情。”既然已经开了头,他便不再顾忌,皱眉劝说。 清都摇头道:“虽说百姓是杯弓蛇影,但护卫一方清平并非只是斩妖除魔,安抚民心也是要务。” 比起清都略显刚硬的脸庞游移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不出什么,点点头转身离去。 玄色的身影旋即消失在小径尽头,清都目送他消失,重新抬步向前。 还未离开山阶,清都便又一次停住,眉头微锁,看向一旁。 此时山中积雪未化,满目白雪中立着点赤色的身影,似极了冰川中的火焰,定睛一看,张扬的狐鬼正斜倚林间,双目嚣张的看着他。 对立移时,蚀珥仍是不闪不避,目光放肆的落在清都身上,眼中闪动着明亮锐利的光彩,一如他化身的狐火,森冷迫人。 清都静静的侧过头,看向蚀珥,不发一语,也不离开,只是面无表情立于原地,等着蚀珥接下来的反应。 雪地折射的光线算不得明亮,却另有一番摄人心魄的剔透,光华皎皎,投照过去,沿着那白皙的颈项越发透明,冰雪一般冷淡色彩没入衣领中。 蚀珥的目光在他身上细细扫了一圈,靠在原地没动,只凉凉说道:“又要为了你的天下苍生去做无用功了?” 身为因怨念重回世界的兽魂,蚀珥心中对所谓的苍生黎民没有任何好感。哪怕是签订契约、受制于清都之后,他也从未掩饰过自己的恶意。 “你不是都听到了?世人视洞心观为明灯,清都只不过是在行使自己的职责罢了。”没有对狐鬼的话掀起任何情绪,清都冷淡的回答。 “你是尽职,只可惜那些人可不一定领你的情。”蚀珥嗤笑一声,长眉挑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有求于你的时候自然是千恩万谢,这恩谢之下却是毫无理由的要求。你这次下山替他们做道场,若是此后平安无事便罢,若是有些许不测,无论是否与此次妖祸有关,由敬转恨不过一夕之间。” “岐山周遭一带很安全,更有观内弟子巡查。”清都说。 “就不怕有意外?”狐鬼皱眉道。 “你今日的来意便是这个?”清都反问,蚀珥愣了愣,还不明白他的意思,便听清都又说道:“若是因为众生烦扰,你应该静心调养,以免心念不稳。” 清都指的“因为众生烦扰”并非是大众意义上的忧心天下。 人在死后若心有怨念,化为厉鬼之后获得强大的力量,便是因为魂体更能与天地沟通,然而躯壳对于灵魂来说是一种束缚,更是一种保护。失去了身体,灵魂中的一点清明便如风中的烛火,一个不慎便会消散,若是让自己被情绪所掌,便会逐渐失控,彻底堕入邪道。 这点对被怨念唤回的狐鬼尤甚。 清都平和地等待着蚀珥开口。他已经做好了蚀珥会恼羞成怒的准备,纵然二人仍在冷战,他依然不希望看到蚀珥生出心魔。 蚀珥沉默了一下,似乎觉得这番话有点可笑。他说:“你觉得我在撺掇你放任那些人去死?” 狐鬼在外表现得一贯狠戾,在此时莫名显出几分气闷来。这份气闷在那张艳丽的脸上极为不合,让清都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蚀珥立时惊觉,嘴一扯,垮下的脸复又拉平,将刚才的赌气变作事不关己的随意。 是极,他想,清都道长高风亮节、心怀天下, 连他们最初的交集也是因为一方百姓的生死,他这种邪魔外道有什么动静,防着他发疯可不是理所应当? 蚀珥定定的看了清都一会儿,突然起身,走到清都跟前,冷笑了一声:“山下那群人是死是活,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眼珠子转了转,忽地整个人挂在清都身上,轻柔的说道:“只是道长,不久前才提醒过的契约,你可莫要忘了。” “牢记于心。”清都平静地说道:“不过契约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蚀珥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道:“你已经避着我半月有余了,再这样下去,我险些以为道长要主动解除契约了。” 这话纯属无理取闹,最先开始冷战的明明是他。清都从眼角瞥了他一眼,对上那双灿金的眼瞳,指出事实:“是你不愿同我交流。况且这也与契约无关。” “如何无关?”蚀珥扬起下巴,傲慢地说道:“清都,当初是你答应我的条件,我才甘心为你所制约。你这般晾着我,让我白白等着,岂不是亏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紧紧抱住清都,胡搅蛮缠道:“若是以后再这般行事,我可要怀疑道长是想反悔了。” 清都静静的站在原地,听着蚀珥强词夺理,好半天,才在他的灼灼目光下淡淡点头:“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