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个多星期过去，Reca还是待在远航基地。那天来接她的军官把她往宿舍一放，从此就不管了。个人终端里一条新消息也没有，Reca无所事事，身边所有人教官也好兄弟也好照片全部是灰色——显示他们在信号范围外。

    施耐德教官平时带她们训练最多，Reca想了想还是发送了一行文字过去询问：教官，我任务安排没有下来吗？信息发出去个人终端上立刻弹提示——“发送失败”。看来果真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执行任务啊，要么就是出于某种原因将通讯切断了。Reca估计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她有些茫然失措，但既然上级暂时没有给新的指示，Reca就还留在远航基地生活。

    远航基地只是一个出发去往深空方向的交通站，普普通通，巨大且繁忙。作为一个机场，这里并没有多少驻军，称得上人烟稀少。这里的　“活人”算起来没有几个——如果Reca也包括在人类范围内的话。调度台里几位管理人员，包括那天领她到宿舍的军官，另外有一些很常规的机器人，就是这里的全部工作人员了。

    Reca的权限更新了，她在基地里自由活动但不被允许离开。除去在研究所度过的少年时代，自从她开始服役之后还从没有过假期。她有些高兴，终于有时间来理一理头绪。过去没完没了的训练、测试，被研究员记下数据调让她疲于应对。毕竟是第一批基因混合人实验，使用的各种生物材料又都很珍贵，大家没有经验于是稳重一些，Reca可以理解。

    给施耐德中尉的消息已经发出，他们一进入信号范围就能收到。Reca将一切抛诸脑后，留在这里安心等待指示。

    于是每天的生活轻松而枯燥，她定时起床，按点吃饭，别的时间自由分配。久违的休憩放松了她的大脑，多少冲淡了一些没有入选的失落感。突然没了训练一下子搞得Reca有些无所适从，空出来的大半时间她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远航基地嘛，占地很大。第一天她来熟悉地形，乱逛到了了望平台，于是看了一下午起起落落的太空舰。第二天天气适宜，夜幕上繁星闪烁，晚上她干脆没有回宿舍，躺在平台上看了一整天母星的天空。第三天……第三天她想起来很久前的事，当年在教养学校时教官安娜喜爱诗歌，Reca于是搜索了每天消遣着听听。她有些缺乏文艺素养，大部分时候听不出个所以然，但脑海中缓缓流淌着的声音让她觉得平静而充实。

    Reca躺在宿舍的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出神。平和而机械的女声在她脑海中缓缓流淌，“我长大了，连阴天和梦，把我像……”声音渐消，被尖锐的信息提示音打断了。

    “新编作战部队Reca，原编号211001弃用，修改为311001……”她久违地听到了施耐德中尉洪亮粗犷的声音。Reca心跳慢慢加快，仔细听他着说出的每一个字。

    调整身份？而且是3类？为什么？Reca满腹疑惑，这实在很奇怪。3类工作人才会受到各种限制，一般是为了特殊工种准备的。她身为混合基因人类按道理属于优秀的范畴，为什么在身份上面被降级了？

    “Reca，你不再编入新编作战部队。”施耐德中尉顿了顿，“你往后不归我管了，具体资料在文件里，注意接收。”中尉传达了系统的指示，口头通知结束发来了具体文件。

    “长官，为什么编号也调了？”

    施耐德中尉的目光闪了一下，“不知道，不该问的不要问”话却说得斩钉截铁。“不该问的不要问”这句话在部队的人常听，由于职业特殊性关系很好的朋友之间也不会聊工作内容。

    “是。”

    “你新上司级别挺高，好好干，别给我丢脸。”施耐德中尉的口头禅就是“别给我丢脸”。Reca感到一阵儿熟悉。

    “是！长官！”她答完，施耐德中尉干脆地挂掉了通讯。

    叮的一声，具体的工作安排随之传输过来。eca接收到讯号，在脑中翻看文件仔细理解。Reca理了理思路，她被任命为一个不知所谓的“NS1224号深空监测站第二负责人”，这个名字看得Reca莫名其妙。她更在意的是被调整了身份、移出编队这件事——这是为什么？

    整整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她没有接到来自任何人的联系，这道命令让Reca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接到命令的一瞬间她脑海中甚至闪过“这是幻觉”的念头。Reca将文件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脑子里忽然闪过刚植入芯片那段时期的记忆。

    她想起了安娜——给她植入芯片把她养大的教官。那个时候她是真的不能区分听到的命令和幻觉，就像她现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奇怪的任命下达。

    安娜是联盟的一名研究员，供职于科学技术部。她年纪大了，任由一头灰白的头发日渐稀疏也不去打理，额头上有消不下去的细纹，跟Reca谈话的时候总是双手交握搁在桌边，一双蓝眼睛目光沉甸甸的。当年Reca在训练基地，怎么都跟不上混合人兄弟们的进度，安娜教官不得已，便给她使用了一些非正常手段。

    Reca这次的任务标明是长期的，系统明确她会固定在这个监测站第二负责人的职位上，不出意外她会干到服役期结束。任务说明里写，所有的物资已经由机器人先行投放在NS1224小行星上，她需要在新长官到任之前完成所有基础建设，往后作为他的副官继续服役。从接到这条命令起，她的身份信息自动更新，编号改掉、所属部队也从原来的新编作战部队变成了科学技术部。

    她从战斗人员成了文职或者后勤？Reca赶紧去翻自己的履历。她心里一阵儿不服气，直到看见服役经历一栏乖乖躺着新编作战部队太空舰驾驶员几个字心情才好那么一点点。她一时愣住了，满腹的怨气让她根本不想去了解这个新任务。

    Reca滚动页面，读到最后。这次恐怕是最后一次听到老长官施耐德的命令了，命令即刻生效，她作为战斗的时代也结束了。一想到混合人兄弟们大概已经在不同的星系执行任务，Reca便难掩失望。

    文件的最后是新长官的信息页，　NS1224号深空监测站的第一负责人路法尧，少校，研究员。嘿，施耐德中尉说得没错，果然军衔很高。Reca扫一眼长官信息，淡蓝色光线里清晰的图像显现出来，照片里的男人黑头发宽额头，绿色的眼睛湖水一样清澈透亮，带着科学家特有的锐气，照片上的他神情严肃，定定凝视着Reca。作为军人来说，这张面孔过于温柔英俊，和他的气质产生了奇妙的违和，让人更加注意他的脸。

    太惹眼了，Reca冒出这样一个念头，这样的长相不能进侦查部队的。她不禁多看了两眼，产生了一点对长官不敬的想法：或许他应该去搞娱乐？

    这个时代的人们经过长久的基因融合，长相差异不会很大。军队里的人不允许随意更改自己的外貌，但即便是看惯基因优化人的Reca，也不得不承认他很好看。这位路少校的脸有种别具一格的美感，和他的名字一样很有东方味道。

    Reca很快收拾起调离战斗部队的失落情绪，就地在远航基地申请了一架太空舰去往NS1224。她照样没有带任何的私人物品，反正配发的东西在哪都一样，在新地方等着收就是。

    开太空舰她轻车熟路，仗着身体素质不错也不用像普通民众一样进休眠仓。Reca更愿意在旅途中保持清醒，随时掌控航行的状态。距离非常遥远，太空舰搭载的技术使她能够在更高的维度航行。太空舰里的时间仿佛静止了，每一秒钟感觉像一万年一样长。窗外是空无一物的漆黑宇宙，更远处是时空在这个维度上的投影，乱流一般五彩斑斓的。

    Reca承受着巨大的身体压力，手上熟练地操纵着控制台时不时修正航道，这是她老本行了。即便强大的计算系统完全可以自动驾驶太空舰，长久的训练也使Reca喜欢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

    一秒钟过去又仿佛一万年过去，漫长的航行终于结束，Reca准确降落在预定地点。近距离扫描探测提示小行星NS1224围绕着恒星运行，几乎没有自转。Reca开始外出前的准备工作，太空舰开始对小行星常规扫描，记录各种数据发送给她。

    来到坐标没有历史记录的新环境，Reca的个人终端会第一时间比对环境数据和她的承受范围。如果超过阈值会有报警，外出必须穿上防护服。机舱里Reca一点没闲着，走来走去收拾完了装备。背包很大，塞得都是户外装备。拉好背包拉链，Reca一直没听到终端的报警音，抬起手腕又确认了一下。个人终端安安静静，环境数据每一项都是绿色——范围内。也是，除了在模拟训练里遇到过极端情况，她还从没遇到过终端报警。Reca将背包甩在背上，拉杆一抬打开舱门。

    巨大的背包挂在Reca单薄的肩膀上，肩带勒出深深的印子，衣服也压得皱了，Reca仍旧脚步轻快没有一点吃力的样子。她走下舷梯来到地面，沐浴在恒星温暖的黄色光线里。虽然看起来温暖但这里气温很低，她感到周身似乎一直有凉风刮过，带着细小的灰尘沙粒吹在皮肤上。太空舰旁的空地上零星散落着空投的集装箱，这就是交给Reca的投放物资，她要开始新工作了。

    降落地点在小行星永昼那一面的一个平原，昼夜交替的离晨昏线不远。她打开个人终端里生成的立体地图，选了晨昏线附近的一个平缓的山丘，向机器人键入命令首先建造宿舍区。一部分的生活设施完成很快，住房很快成型，毕竟是身为军人的她熟悉的简单任务。Reca将精密设备暂时搬进去开始测算。

    实验室的建造要求比较复杂，材料又多。虽然机器人全部键入了命令，但因地制宜要完成整个基地的建造Reca需要全程把控调整。遇上机器人错误判断了环境情况，调整不及时就会造成资源浪费。Reca手下如飞，复制键入各项命令。正工作着，叮地一声终端弹出提示：“操作失败”。Reca点开错误报告，机械女声在一旁快速说道：“生活区所有权限开启失败，是否开启部分权限？”。

    是出了故障吧，Reca迅速重启运行，再次连接宿舍区智能接口。“操作失败，生活区所有权限开启失败，是否开启部分权限？”。

    再次失败。奇怪了，为什么宿舍的权限无法开启？建好了她却不能用吗？Reca只好选择开启部分权限，接着操作建筑机器人。

    “生活区低能模式设置完成。”机械女声提醒。Reca听了一耳朵，没往心上去。眼下

    工程量大，她紧张地盯着。

    Reca没有干过这种建造的活计，作为一个战斗人员武器从来都是给什么用什么，不用像现在这样老操心着计算会不会出问题、浪费材料之类的，她先前的训练中没有包括如此细节的部分。

    然而问题还是很快就来了。她调试好程序，准备去集装箱卸货入库。还没走远，忽然一片的报警声。Reca拔腿就往外跑，远远的看见建筑基地扬起一片尘土，丘陵的沙土有一块塌方了！

    Reca眼尖地看见有一台挖掘机来不及撤离，马上就要被砸中。她全速向前冲，希望能赶在大的岩石块滚落之前拦住。但还是太慢了，挖掘机不断被履带下的石块绊倒，最后葬身一块巨石之下。

    挖掘机外壳破裂，半个机身报废，内里的零件暴露在外。“警报！警报！即将爆炸——即将爆——”Reca立刻刹住脚步，蜷缩在地面抱住头。　“砰！”挖掘机很快完蛋，炸成一团没有火光的烟花。爆炸激起的土石雨点一样落在她身上。完了，Reca心中暗道抬眼望过去——以这台挖掘机为中心，一连串的爆炸声迅速接上，警报响成一片。

    “……”这下好了，祸不单行，Reca心里暗道。一台机器炸掉不要紧，问题是工地上机器密集，一台爆炸便波及周围一圈。刚才没注意，Reca现在又抬起手臂，仔细看了一眼环境数据。终端显示这颗小行星的太阳风十分猛烈，只是Reca的耐受值远高常人所以一直没注意到。

    刚才的爆炸都是由于外壳破损，机器失去防护功能最终零件瞬间过热。机器人保护性外壳开裂之后基本就没救了。小行星上剧烈的粒子流一瞬间就将它们彻底破坏。现场还留下几台损毁较轻的，Reca赶紧去修，少一台机器人就慢一点进度。

    环视整个工地，塌方下来的土石埋了一部分地基，损失了近一半的机器，散落一地的机器零件……问题比较棘手，Reca只能先清理现场而后去加固四周。刚开工就遇到了问题，工程进度不得已慢了，然而距离新长官到任的日子已经不到十个通用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Reca只好往好处想，砂石滚落的地方离宿舍区不远，庆幸自己没有以一副难看的尸体的形态迎接新长官。

    机器少了，要按时完成工作每一台的工作量就得加大。Reca要及时调整的工作更多，然而问题还层出不穷。Reca开始不眠不休，向脑部内置芯片加压，整个人处于亢奋状态。用这种“剧烈燃烧”的方式应对巨大的压力和焦虑有效是有效，但长时间这样超负荷运转的后果就是她会经常情绪失控。她的大脑疯了一样运转，效率渐渐提高，项目进展顺利起来。

    又是一个没有休息的日子，通用历过去了四天。Reca无时无刻不在耳鸣。她的头很疼，难以集中精力。好不容易才把工地清理干净，后面还要接着建造。这样不行啊……Reca决定使用自己摸索出来的老办法调整一下状态。她设置好报警的各项阈值，从建筑工地走向了物资箱。

    Reca找到人体治疗设备，将一个治疗舱拖出来放在地面准备好。她脱下工装，背靠治疗舱坐在地上开始了　“调整”。Reca拿出了随身的军刀，右手握住一刀扎向胸脯！

    她下手又快又狠，一刀过后又是迅速一串动作，刀刀将自己捅个对穿。Reca使了猛力，一阵剧烈的疼痛过后，胸口出现一个合不拢的大洞。烧焦的血肉块稀稀拉拉吊在胸前，肺部已经是一只漏气的风箱，猛一下膨胀到胸膛外面又迅速地瘪了。

    伤口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Reca嘴里咳出血沫，徒劳地嗬嗬喘气。尖锐的疼痛刺激她的大脑，却慢慢舒缓着她左冲右突的焦虑和压力。血迹浸透了她身上白色的军背心，流过她的裤子在地上积了一滩。Reca看到，开心地笑出来。

    她痛感阈值高，如此作为并不会真的把自己杀死。而且这个时代医疗发达，只要不是在爬进治疗仓之前就毙命，所有外伤都是小问题。Reca保持着清醒，慢慢仰头，后脑勺抵在治疗舱边上闭目休息。她为了避免血迹弄脏外套，身上脱得只剩配发的背心裤衩。毕竟外套容易显示血迹反应，万一什么时候有故障显示出来被别人误会就不好了。

    她收起光裸的两条胳膊慢慢抱住大腿，低下头将额头抵在膝盖上。剧烈的心跳慢慢平缓，越来越没力气。她已经感觉到身体发冷，头也有些晕了。还可以，没到极限，还有些时间。Reca心绪渐渐平稳，一开始的激动情绪顺利过去。她抬起头，仍旧举起右手，坚定地朝自己左腕割。

    特殊材料的刀刃流转起紫色的电光，一刀刀划过年轻润泽的肌肤。由于速度慢，她划的时候手腕并不见出血，伤口立刻就被高温烧焦了。Reca感受着左手一波波尖锐的疼痛，享受起收尾活动的乐趣。看着手腕上留下的几个丑陋伤疤内的肌肉挛缩，Reca淡淡笑了，收了匕首起身翻躺进治疗舱。

    治疗舱的盖子自动合上，眼前的世界转为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