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悬臂某研究所，地下设施内部，整个视野是一片灰白色调。人工照明青白色的冷光源源不断地从墙面散发出来，地面只是比屋顶墙壁颜色略深。有的房间门打开，乱七八糟的投影悬浮在工作台上发出淡淡的蓝光，研究员埋头其间忙碌。整个房间和外面一样都是灰白配色，据说这种令人生厌的单调装饰可以使人集中精力思考。好在研究员们也没有人挑剔工作环境缺少娱乐，于是这间研究所就一直这样了。

    大门打开又关上，拿着显示屏的研究员行色匆匆。一条广播打断了实验员们的工作，“所长通知，临时会议，全体人员参加。所长通知……”一个柔和的男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研究员们尽快放下手头的工作，赶往大厅。

    “妈的又是什么事。早发个通知不就完了。”一个穿着白色实验服的男人边走边嘟嘟囔囔，“还有完没完了，工作完不成加班的又不是你……”。

    “小声！”他身后的女同事刚处理妥当仪器，从后面赶上来提醒，“你又说这种话，小心哪天被宪兵抓走”说完往四周看了一眼，确认没有哪个同事注意到他们的谈话。

    “呵，宪兵。老子什么时候怕过宪兵了，不过是一帮走狗”男人不以为意。

    “嘘！”女同事立刻瞪大了眼睛将手指贴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放心！以老子的贡献他们目前不能把我怎么样。哼，我想说什么就要说什么！”

    “别说了！我们快走吧！”女同事拉着男人走远了。

    空旷的大厅里们开始聚集。研究员们有的刚放下手头的工作，皱着眉头还放心不下自己的实验室，有些焦躁的样子。这群人当中男女老少，姿容各异。他们都是联盟的科研人员，这间研究所负责探测宇宙。这次集合时大家跟平时不同，气氛有些凝重。前段时间研究所内部流传小道消息，有人的伴侣还是情人在为系统工作，据他说近期科学技术部可能会有大规模人事调动。

    “该不会是真的吧……”队伍中有人嘀咕。

    研究员们逐渐按级别排好队，松散地站在大厅中央。少校路法尧也抱臂站在其中等待，而后闭上绿色眼睛向后仰了仰脖子放松一下。

    “立正！稍息！”机器卫兵发出指令，研究员们全体整肃。礼堂一侧的小门打开，格林所长走了进来。

    所长一句废话也没有，边走边开口：“早上好，联盟的通知突然下达”，他环视一周，目光扫过场下的研究员。“需要有人在监测站长期驻扎，当然，是在边缘星系甚至更远，条件可能不太好。”

    刚才所有人终端上都收到了任务说明，联盟开启了新一轮的深空移民计划，需要研究员到深空监测站工作。给出的条件十分诱人，完成任务予以军衔晋升并且奖励大量贡献。台下一片议论，大多不是积极的声音。

    格林所长打手势让大家安静，“你们也看到了，报酬很丰厚。”顿了顿接着说，“所以有自愿报名的吗？”

    台下一片安静，研究员们面面相觑。虽然他们也是军人，但是是一直是技术岗，生活上和一般意义上的军人还是有很大差别的。他们已经习惯了按时上下班、开着飞行器回居住行星的悠闲生活。

    台下没有人举手，格林所长目光环视一圈，最后问了一句：“没有吗？那只好让系统抽调了。”

    “……”有人立刻骂了一句脏话，讲台下面有些骚动。“真想不通为什么非要派人去！”刚才那名男性研究员发了一句牢骚。

    路法尧没吭气，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当然是有些事机器做不了”默默回答了同事的问题。

    所长在个人终端上操作，系统很快给出答复。即将发表抽调人员名单，不怪有人不愿意抽调。能够进行科研的人才本来补充就慢，他们这个研究所近十来年人手不足。现在每个人的工作量都比原来要大，永远不习惯加班的研究员们根本不想有这么个项目。深空监测站条件艰苦地点又偏，已经成家或者满足现状的研究员们都希望不要选上自己。

    但路法尧少校不这么想，他单身，随便去哪都行。以后还想进系统工作，少校觉得如果能入选，这次经历可能会为日后铺平道路。况且任务的奖励的确十分诱人，即便这次没有一击而中，军衔或者贡献晋上去了也会为他增加筹码。

    格林所长开始宣布名单，路法尧垂下眼睛，默默听着他平缓的声音，希望机会能给到自己。

    科学技术系统会直接派出最适人选进驻深空，路法尧少校觉得凭他的方向和资历应该问题不大。一个又一个名字点过，台下不断有人小声咒骂。路法尧摒除其他想法，等待着所长宣布最后结果。“……路法尧”所长平静的声音传达了系统的指示，似乎还看了他一眼。路法尧淡淡露出一个笑容。

    “很好，我代表全所人员祝福你们，为联盟服务无上光荣！抽调的人员按照任务说明尽快交接工作。”格林所长简单讲了几句话，结束了他的发言。在这个一切有关人情的程序全部从简的时代，这就算是为抽调人员送行了。而后大家自行解散离开大厅，研究员们工作的回归岗位，抽调的按照日程准备出发。

    路法尧翻阅了随后发来的任务说明，大致明白了自己将要开展的新工作。他的猜测正确，的确有非调派人员不可的理由。虽然深空的观测数据全部由卫星、基站等等完成，但是机器传回的大量信息需要人工处理。现有技术下，机器并不能很好地分析出哪些数据有研究价值可能指向宜居星球。因此，科学技术系统打算构建网点。机器传回的信息先进入深空基站，由基站的研究人员初步分析判断，再将可能有用的信息传回各个星系的研究机构处理。路法尧在深空监测站要做的，就是这分析数据进行初步判断的工作。

    自从他早上接到了调令，路法尧很快开始交接手头的工作。他现在的位置由新人员补充，新人下午就来报道了，路法尧与他碰了面。新来的年轻人是基因优化研究员，刚刚通过教育系统的培养和筛选，这次路法尧的抽调是他踏入大型研究机构的契机。两个人见了面，路法尧看到对方胸口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工作型人才标志微微笑了。年轻人看他笑也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一双眼睛充满希冀地盯着他。路少校想起自己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他曾经也是这样，年轻、敏锐，浑身的干劲儿。只不过随着智慧渐渐增长，路法尧觉得自己不再认可一些被认为是理所应当的观念。

    “哎……所以我才想进系统啊”路法尧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看着眼前这个仿佛年轻版自己的研究员，目光深沉。工作上的对接没什么好说，新人十分优秀，很快就上手，少校觉得他往后也一定能胜任。

    路法尧缓缓走出实验室，乘上电梯回到地面。联盟后勤调派的太空舰两个通用日后出发，工作交接完成，路法尧想着走回宿舍好好休息一下，结果不知怎地脚步一转出了基地。

    脚步踏出基地大门，路法尧回头望望，这里就是他待了百十来年的地方。看着和别处一模一样的建筑外观，路法尧说不上这种感觉是熟悉或是怀念。他所在的这颗星球虽然不比母星繁华，但也是中心星系较大的岩石星球。他所在的星系属于繁华地带，移民星球零星分布，每一个上面都有新移民。类似这样的星球上成熟的社会秩序已经建立，新移民身份的人自由自在地生活，不远的太空还有其他移民星球可以度假。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飞行器在头顶上空穿梭，十分热闹繁华的景象。路法尧是联邦军队的研究人员，但他为了方便并不行使自己身份配套的权利，这种喧闹的日常并不属于他。路法尧不觉得失去了普罗大众安稳的一生有什么不妥和遗憾，没有意外的话他将会为联盟奉献终生。

    由于时代特殊性，分析系统根据每个人的出生身份定下其需要遵守的规则。母星孵育基因优化人进入不同部门为联盟奉献，新一代的混合基因人类同样。只有在各个星球通过正常途径诞生的人类，会被给予新移民身份自由选择去哪里生活。新移民相当于普罗大众，肩负保护基因多样性的任务，由他们不断繁衍，碰撞出更多可能性的基因组合提供给系统参考。这样每个人都能竭尽自己的价值，这是分析系统得出的结论。

    联盟的调令要求研究员尽快到位，两天后太空舰将路法尧送到了远航基地。路法尧不知道为什么系统急着开始新一轮深空移民。目前并没有发现外星文明，各种资源充足，路法尧推测可能是科学系统的报告让系统察觉到了某种可能性，于是分析系统不得不制定新的发展计划。

    自从进入科学技术系统工作，路法尧一直以来表现优异，探测项目完都成得很好。按人类的阶段年龄来算他正值青年，思维活跃逻辑清晰。如果以后想要进入系统，那么这次的深空探测项目是个很好的机会。大量无用的信息会考验他对科研的敏锐度，而且整个监测站的研究方向由他掌控，他会主导整个项目。一切资源任他调配，这感觉就像是联盟把深空的可能性全权交给他探索。宇宙是无限的，而他在其中为下一代的新移民寻找可能的宜居星球，路法尧想一想就觉得浑身充满了使命感。

    出发当日在远航基地集合的时候，路法尧见到了几位学生时代的朋友。他们也是同一批这次编入深空移民项目的研究员，自从教养学校毕业后路法尧还没和他们没见过面。在这个时代，所有人从学校毕业后都会直接分配进入工作岗位。路法尧和朋友们按照不同的匹配优先程度四散去了不同地方。今天见到的这几位和他关系最好，也都进了科学技术部的太空研究所。

    路法尧到的时候出发广场上已经有一些人在了，研究员们或站或坐，三五成群地聊天。应该都是原先各个星系监测站的研究员，路法尧心想。他打开舱门下了太空舰，自动驾驶的太空舰随即离开。路法尧目测大约有一两百人聚集在广场上，等待着换乘前往下一站的太空舰。路法尧目光四下略略看了看，这就是跟他去往同一个空间方向的人吧，心中暗道。

    没看到熟悉的面孔，路法尧走到人群边站定。等太空舰来的空当，他用内置耳机播放起喜爱的诗歌戏剧。不过他并没有一个人待多久，很快就有人出声打断了他。

    “路法尧！”一个甜美的女声叫道。

    路法尧听到声音转过头，一位女性笑着向他招手，提步跑来。她丰腴的肌肤随着身体的摇摆轻轻颤动。她曲线玲珑，即便穿着军队配发的制服也散发出成熟的魅力。

    “海德姆”　路法尧停了耳机正在播放的歌曲，微笑打招呼。老朋友相见，场面总是分外令人感动。女人是他学生时代的朋友，几步跑到了他身边停住步子剧烈地喘了几口气。她紧绷绷的制服胸口起伏着，一双白白的手叉在腰间，更显得腰肢纤细。路法尧赶紧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说了多少次，叫我Hazel”海德姆一甩头，波浪般的棕发如云散开，额角上的细汗微光粼粼。

    路法尧看着她笑了笑没说话，海德姆随手将头发拨到颈后，接着开口：“我刚才还见到埃文斯，不一起聊聊？”

    “什么！他也在！”路法尧惊诧地睁大了眼睛，大笑起来，“哦！为什么！”他立刻开始走动，四处搜寻起另一位朋友。

    路法尧一副小孩样子欣喜笑开，波光粼粼的绿眼睛一下子将海德姆拉回了少年时代。好像她还坐在教室，耀眼的阳光里英俊的少年回过头随口跟她开了一个什么玩笑。哦，他好像说老师把这题讲八百遍了。窗外阳光太刺，少年的笑容笼在一片阴影里，只有一双看着她的绿眼睛幽幽闪着宝石般的光泽。

    海德姆看着他的眼神更加温柔，睫毛闪了闪，领着他在人群中穿梭，“刚才看到悬臂的太空舰来，我就猜会不会是你。毕竟我也在，埃文斯也在，没道理你不来啊”　。

    路法尧笑着赞同，“是啊，当年我们那一批的，就我们三个进了探测机构吧。”

    海德姆也笑，“没错，说说你赚了多少？贡献够不够换个移民身份？”

    “还好，你够吗？”路法尧知道海德姆一心想过普通人的生活，只不过碍于身份一直没能实现。海德姆是基因优化人，但她着实聪明，工作干得风生水起，早早就攒下了一大笔贡献。她按规定申请花掉贡献换移民身份，奈何科学系统坚持不放她走，理由是太浪费。于是海德姆的申请一直被搁置。

    为联盟的科研机构工作的基因优化人非常宝贵，他们虽然不是新移民身份，但只要贡献足够多，系统允许他们提出申请转换身份。有了这项政策，那些被分配来此并无意于学术的研究员们，就可以依靠工作慢慢积累贡献，最终离职回归正常的生活。海德姆告诉路法尧，她加入这次的深空探测计划，是系统同意她移民的最后一个条件。

    路法尧在心里真诚地祝福她，希望她能顺利达成心愿。

    海德姆目光捕捉到前方的埃文斯，想要扬声叫他。路法尧没等她喊出声，迅速拉了她一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蹑了脚步悄悄摸上前去。埃文斯正在和别人交谈，背向他们。

    海德姆露出了促狭的笑容，背手站住。路法尧回了她一个眼神，冲上去猛地给了埃文斯一巴掌。

    清脆的一声响，埃文斯被人一把招呼在背上。“嗷！”埃文斯猛回头，正准备看清是谁这么粗鲁，就被一个人紧紧搂住了肩膀。

    路法尧大笑着，“看看我是谁？”

    埃文斯愣了一下，顿时张开手臂紧紧拥抱住他。两个男人大笑着抱成一团，互相拍拍对方的背说：“老伙计，你也来了。”

    “是啊，我也来了。”路法尧回答。

    海德姆看着勾肩搭背的两个男人也大笑起来，“我说，不感谢我吗？是我找到你们的。”

    “哈哈哈，当然，谢谢我们的美女。“埃文斯笑着，揽过海德姆的肩膀在自己怀里靠了一下。随后他松开手臂，三个朋友站在一起叙旧。

    之前等待出发的空当，埃文斯就已经跟别人攀谈起来了。路法尧他们随后被介绍给了埃文斯新认识的朋友。海德姆在他们身边含笑打招呼，研究员们都知道他们这批人是被系统筛选出来的最适者，别人也一定相当优秀。果然大家一聊，不出意外地都是基因优化人。他们出生于母星上不同的孵育机构，在不同的教养学校培养，最后进入各个星系的探测机构为联盟服务。这群研究员中也有别人找到了学生时代的朋友，大家新老朋友一起说说笑笑地等着，场面十分热闹。

    他们这批人任务通知上去往同一个空间，大方向一致。另外听别的人说他在研究所的朋友去了别的空间。路法尧意识到，看来这次启动的深空探测计划规模不小。

    他们并没有等很久太空舰就来了，驾驶员向他们致意，随后一行人全部乘上太空舰。同行一段路法尧程之后，陆陆续续有人在中转站下机。路法尧和埃文斯留在了同一个中转站，海德姆继续航行。

    边缘星系的中转站专机是现成的，路法尧和埃文斯道别。两人验过身份后各自乘上一架，起飞去往各自的最终目的地。这次的航行耗时就很长了，路法尧设定好轨道，起身前往后方休息仓检查了一下配备的各项物资，配给的是长期生活规格。

    叮的一声，路法尧的生物坐标自动更新，顺带弹出一条通知。路法尧看到通讯设备上的信息，他的薪资提了，比原先高出很多。军阶不变，假期仍旧通用年一年一次。路法尧心里有了数，最后看了一眼他现有的贡献积累走进休息仓。

    路法尧随着舱室温度降低陷入沉眠，呼吸渐轻。宇宙一片漆黑，背景里唯一的一架太空舰慢慢滑向空间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