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深空高维通道里，路法尧还在沉睡。太空舰里灯光逐渐亮起，机舱光线里从最开始的朦朦胧胧到一片刺眼的惨白。快要到达目了，路法尧察觉到自动唤醒程序缓缓清醒。他起身坐了坐，而后摇摇晃晃来到驾驶舱准备登陆。平时工作忙，他难有机会放纵自己睡个昏天黑地，一时间没能彻底清醒。

    在高维空间航行一般情况下都会陷入昏睡，路法尧此番醒来感觉轻松不少。虽不是休息日舒服的自然醒但也极大地补充了他的精力。太空舰即将着陆，眼前的面板上指示信号一片闪烁。没有警报提醒，路法尧大致扫了一眼，各项参数正常，于是放下心来。

    眼前一个赭色的岩石小行星慢慢变大，太空舰即将进入它的大气层。那就是他即将降落的NS1224号小行星，不远处恒星光强烈地从舷窗照进来，驾驶室里仪器泛起金属光泽。路法尧去看控制面板右侧的地图，右上边角的位置孤零零的一个绿点，生物坐标显示他差不多在宇宙的边缘。哎……他心里一声轻叹，马上又要为新项目劳心劳力了。任务说明里还提到给他配了一位副官，他之前扫了一眼记得是个淡黄色头发的女军官，看履历是从作战部队调来的。也不知道系统这是干什么。路法尧心中暗道，甩甩头去看最新的环境分析数据。

    近距离扫描结果并没有跟先前任务说明里的有什么出入，NS1224就是一颗普通的岩石行星，也许比宜居的行星小一些。它没有自转，最新的环境分析显示大气稀薄辐射严重。真麻烦，看来得穿着防护服出去了，路法尧暗道。他从来都在中心星系工作，大型探测机构所在的星球上一般比较繁华，夜里躺在床上也能透过不遮光的玻璃看到外面的城市灯火。

    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来这么荒无人烟的地方，小行星围绕的恒星距离很近，随着在大气层中深入恒星光越来越暗，最后停在了一个昏暗的程度。由于没有自转，这颗小行星面向恒星的一面永远处在一种黄昏或者朝霞一样的状态。暖黄色的光线明明灭灭，路法尧透过舷窗凝视下方，轻微的失重感袭来，他即将降落在一个小平原上。

    太空舰下降的速度越来越快，外面的世界变得一片模糊，所有事物飞速地后退。舷窗外甚至燃起耀眼的白光，更使人目眩。路法尧欣赏了一会儿，感觉有些头晕就转回了视线。太空舰开始减速，世界又开始稳定起来，路法尧看到下方地面上有几个白色的建筑。看样子是个简陋的基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路法尧甚至还看出了哪里是宿舍。

    太空舰猛地一顿，巨大的惯性让路法尧无暇思考，闭眼缓了缓等待着陆完成。

    另一边，小行星上的Reca早就收到了长官太空舰传来的讯号，路少校已经出发，不日就将抵达。Reca很是庆幸，幸亏当初逼了自己一把。基地将将建造完成，她恰好赶在长官到任之前完成了任务。甚至她的时间还有些富余，她便按照在军队上的习惯指挥着清洁机器人彻底打扫了卫生迎接长官。

    如果新长官能为舒适的生活环境感到高兴就好了，Reca心中希望着。毕竟科研人员是非常宝贵的人力资源，为他服务也就是为联盟服务。Reca将一切提前准备妥当，在预定的长官到达日，基地的防卫系统准时来了提示。防卫系统的监控显示预计的太空舰接近，穿过稀薄的大气层正准备着陆。Reca安安静静盯着画面，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屏住呼吸。

    自从她上一任长官施耐德中尉宣布她不再编入混合人小队，Reca当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在远航基地无所事事的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空虚。先前为基地建造的事情忙乱，她没有时间伤春悲秋，工作基本完成等待新长官的日子才是真的度日如年。Reca甚至去帮打扫卫生的机器人干活，她随手一挽淡黄色的头发在脑后盘了一个髻，头发毛毛躁躁打着结，梳头的时候感到手指扯得头皮疼。卫生打扫完得找个时间洗一洗，她想。Reca拎着一个吸尘器来来回回疯了一样地吸光洁如新的地面，又拿起抹布狠劲儿擦拭长官的工作台，直擦得本来都没有的灰尘也统统消失了一般。

    卫生实在没什么可打扫的了，Reca看着光亮的地面桌面，觉得自己可以立即迎接一波督察队的纪律检查。可惜，调职技术部门的她再也没有被检查的必要了。她自嘲地笑笑，打算去浴室洗去身上的尘土。这些天又是爆炸又是赶工程，刚消停下来她又打扫一场卫生，身上已经脏得没法看了。泥沙混合着污渍血液，不仅毁了她的工装还将她身上弄得一道一道的。

    Reca回了宿舍，一路上奇怪灯光怎么有些暗，错觉吧，她没有多想。刷开门，她发现宿舍没有电。

    怎么回事？她打开个人终端扫描，立刻一条提示弹出来：宿舍区低能模式。

    “……”好吧，这是定时供能的意思。Reca翻一个白眼，想一想还能有什么办法。

    不洗了吗？不行，不能让长官看到不整洁的样子。哪里有水呢？哦对了，基地有外接的水管。Reca转身回去基地，路上从工具房里拉出了塑料水管扛在肩上，打算用搞卫生的水冲一下应个急。

    室外气温很低，但还是在Reca的难受范围内，冲冲凉水不算什么事。Reca接好水管，解开头发将工装上衣脱了挂在腰间，随后拧开阀门将自己和身上的衣服一块洗涮干净。冰凉的水流刺激着她的皮肤，Reca的大脑开始无比清醒起来，她又想了些有的没的。

    她原本也是混合人小队的一员，即便曾经的训练成绩并不优秀，可是凭着自己的努力她追上大家留了下来。Reca觉得自己对得起少年时代安娜教官一次次跟她谈话时那双凝重的深蓝色的眼睛，也对得起教官给自己偷偷装的脑极芯片。

    一会儿后，Reca换好了正式的军装，干净整齐地回到了监控室等待。监视器屏幕上最开始只是大气层里一个流星一样的光点，之后渐渐变大。太空舰越飞越低逐渐降落，最终稳稳停在基地旁一片平整的空地上。

    新长官就要来了，他就是来领导这一整片空间区域的探测项目的。Reca的思绪拉回自己身上，如果她跟那十二个混合人兄弟们一样优秀，她现在也应该像他们一样去往全新的宇宙空间了。巨大的无力感压到了她，Reca突然感到一阵无助：走过来吧路法尧法尧，让我帮助你，让我帮你完成项目，做什么都行，她心里祈求。

    太空舰缓缓停稳，里面的人打开舱门跳了下来。路法尧整了整银白色的防辐射服，向基地大步走来。Reca在门口向新长官立正敬礼，注视着对方。来人长挑身材，步子迈得又大又急，手上拎着一只头盔。远远地对方也注意到了她，Reca直接通过脑极芯片直接向路法尧的通讯器传声，报自己的信息。

    “路少校您好，我是NS1224监测站的第二负责人Reca，作为您的副官听从您的指挥……”

    耳内一个略显拘谨的女声传来，路法尧循声望去，首先看到的就是一身军装的Reca正站得笔直向自己敬礼。眼前的女孩看起来非常年轻，给人感觉不会超过一百岁，一头淡黄色的头发妥帖地梳在脑后，就是普通女性军人的样子。她身材有些单薄，军装仿佛是她背在身上的一个壳子，略显松垮。

    简直像是教养学院的女学生，路法尧心中暗道。他不禁回忆了一下自己唯一熟悉的女性——海德姆，默默在自己脑中将两个人的样子对比。路法尧很快摇摇头，她们俩简直天差地别。

    路法尧将头盔拎在手里，越走越近，他对上了Reca坚定的眼睛。这位年轻的副官仍然一丝不苟地举手敬礼，目光热切地追着他。路法尧略有些尴尬，维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几步来到白色建筑的门前。

    路法尧在Reca面前停住脚步，回了一礼打开门进到室内。路法尧搁下头盔，防护服提示环境安全，他拉开拉链脱了防护服。Reca接过他手中换下的衣服，两三下折叠好，安静等待着下一步指示。

    路法尧将自己整理完毕，两人目光再次交汇。直到现在，他们才第一次看清楚对方。路法尧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种族特征并不明显的时代，眼前的女孩却有一双少见的烟晶色眼睛。Reca的确年轻，漂亮得中规中矩。她眼尾微微上翘，然而这唯一的活泼之处也被她严肃的表情冲淡了，路法尧觉得她浑身上下都在呐喊着“我是军人”这句话。路法尧扫一眼她胸前的姓名牌，最新的混合基因人类，第3类工作人才。这么低？第3类一般是特殊工种，她……小小年纪就到这里服务，有些可惜了。路法尧心里感叹了句，面上没说什么，克制地一点头带着她先去视察了。

    在长官打量自己的同时Reca也平静地看着他，这位路法尧少校的确如之前浏览过的长官信息里一样，十分年轻军阶又高，一头微卷的黑发，额头宽阔，绿色的眼珠嵌在深眼窝里路法尧虽然脸部轮廓深邃，但五官还是多多少少带着些东方人的味道，放在这个时代也十分英俊。眼下他脱了防护服身上只穿着深蓝色的军装，Reca发现他并不像自己的混合人兄弟们一样满身肌肉纠结。和他们不同，路法尧身体线条有种自然的美感，纤细却不瘦弱，外加体态端正令人赏心悦目。Reca本来以为新的长官会像施耐德中尉那样，是位年长的中年男性，跟她以往所有的教官一样。因为这陌生的感觉，Reca略有些失望。

    既然基地的第一负责人已经就位，各项工作就可以展开了。路法尧首先清点前期空投的物品，然后开始分析地形计划在这颗星球上架设望远镜等。所有的基础建设全部完成，路法尧四处转转简单看了一圈眼前的基地。

    由于这颗小行星没有自转，Reca选择将基地建在了明暗交界的地方。实验区是标准的样式，方正的建筑中心是实验室，周围一圈走廊。他们的宿舍区就在实验区的背后，相隔不远。自从这位主心骨来了之后，Reca感到自己的压力大大减轻，她不再担心有什么事她自作主张会犯错，她有不明白的地方路法尧会告诉她。新长官不愧是技术岗，工程方面也懂。私心里她也有了一丝安慰，即便以后工作上她犯了什么错，路法尧少校的监督也可以帮她兜底。

    路法尧走了一圈回到建筑内部，一间一间房看过去。实地查看毕竟比看设计图效果图直观。实验室干净宽敞采光充足，路法尧很满意。他回过头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Reca，她嘴里正吐出一个一个名词，努力向他介绍基地。路法尧在心里竖了大拇指，这位年轻副官的挺能干。

    关于实验室内部的布置，Reca拿不定怎么做，便留到了长官来之后。路法尧听说了，点点头两下在个人终端上弄了一个设计图纸，就指挥着机器人开始往里运输设备。于是Reca帮着他，在其中布置各种大型仪器。路法尧本来没想着要Reca帮忙，他是个男人，出出力气就完事。但架不住Reca非常勤快，想要为长官分忧的心情十分迫切。而且Reca是混合基因型，干体力活简直旋风一般，大大小小的仪器迅速被卷进去。路法尧目瞪口呆，那些精密仪器看着体积小，实际重量可是他都抱不起来的。作战部队的女孩子都这么可怕吗？

    Reca跟机器人进进出出地奔波，路法尧尴尬地站在一边，手里拿着遥控设备，几次想伸出手接住Reca怀抱的整理箱都被拒绝了。

    “别忙了，就让机器搬吧。费这个事干嘛呢？”路法尧劝了一句。

    “没事的长官，我不累。”Reca略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轻轻欠身躲开，接着跟机器平板车一起搬了个热火朝天。

    “……好吧。”年轻的小军官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路法尧不再说什么，只好把设计图发给Reca一份，看着她细弱的身材轻松抱起巨大的箱子进进出出。看了一会儿他还是没能习惯这诡异的画面，于是只好躲出去保养自己的太空舰。大概混合基因人在体能上比一般人优越吧，他暗想。

    应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用到太空舰了，路法尧来到当初降落的那一小片空地。注意到地上用白漆标着几个记号，被降落时尾焰产生的高温烧得模糊了。路法尧看了看，辨认出是用来定位导航的临时标记。应该是Reca做的记号，路法尧接了水管开始冲洗太空舰外壳上的灰尘。他按照流程操作结束，将太空舰开去了库房妥善盖上防尘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