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二天一早，路法尧将Reca叫到实验室，开门见山地说：“以后你别的工作都不用做了，每天按上班时间到我这儿来报道。” Reca大为惊诧，脱口而出：“什么？基地不用巡逻了吗？”哪有一个军方的地盘没有卫兵巡逻的？ “巡什么逻，没事浪费时间。”路少校双手交叉身子向后一靠，翘起二郎腿干脆拒绝了她，语气颇为不屑。 Reca瞪大眼睛，“可是……”武官的习惯让她一时不能接受，“长官，这不合规矩。” 路法尧一挥手打断她，“别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现在项目时间来不及了，副官你得来给我帮点忙呀。”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接着劝说：“现在先不要着急，等数据都出来了，后面有的是时间让你上去满天飞。这么大点儿地方就我们两个人，改改你那爱操心的习惯。” 他顿了顿，意识到自己讲话又不自觉带出了火气。路法尧调整了一下心情，尽量心平气和地接着说：“你有时间，还不如早点来帮我处理数据。你往后肯定要替我做观察记录的，数据早一点出来，你就早一点上去。这不比你在小星球上走来走去有用得多？” 哎，该死的机械性劳动，弄得人成天一股无名火，路法尧暗想。他再次放软了语气，绿色的眼睛看着Reca道：“来给我帮点儿忙吧，可能性太多，我一个人处理不完了。” Reca暗自思忖，路少校完全可以直接给她下命令的，比如——你，往后来跟我上班分析数据。他不必费口舌解释这么多，半路出家的长官也是上司，她既然身为副官，就会无条件服从。 “是，长官。”Reca刚答应，就看见路法尧咧嘴笑了一下。 “好，那你明天直接过来实验室。” “是” Reca心里虽然有些不赞成，但也只好放弃了长久以来在军队里养成的巡逻的习惯。回去后她查了路法尧的日程表，清空自己的直接复制过来，按照他的作息时间准备去实验室帮忙。少校的日程表又简单又模糊，整个页面通篇的“研究”大框，中间夹着几条细细的“休息”。 路法尧其实没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他就是手里的大型项目需要赶一赶进度。他们这一批驻扎深空监测站的研究员每人负责一片区域，互相之间需要保持差不多的进度以便后期提交数据给中心研究所分析。环境简单的区域工作少，研究员的分析速度相应就快。也不知道是路少校运气好还是什么，系统分给他的这片区域简直是对他“委以重任”。 初步分析的要求比他原先的工作低很多，路法尧只是被任务压得没有时间解决机械性劳动的问题。路少校当了这么多年的优秀研究员，自然不好意思在会议中开口请大家等一等他。他已经在构思要优化一下刚来时临时写的筛选程序，不要再每天从一堆无用信息里挑挑拣拣。 只要Reca过来帮他处理些或是或否的问题，他就有时间思考然后优化出一个一劳永逸的筛选条件。好嘞！又有新的问题等待他去解决，路法尧开始对明天充满期待。 第二天一早，Reca早早就等在实验室门口。 “怎么不进去？”路法尧本来打算先去隔壁的食堂吃个早饭，看见副官一大早工作这么积极，愣一了下脚步一转就过来了。 “长官，离上班时间还有十五分钟，您可以吃个早饭再开始。”Reca注意到长官的迟疑，在脑中看过时间准确地猜出了问题。 “……”路法尧习惯性地想拒绝，但是他的胃不允许。天天高强度用脑，只要休息过后他就清晰地感到饥饿，一顿饭都不想少。 那好吧，吃个饭更有思路。路法尧进了食堂坐下，发现副官没有跟过来，转头问道：“吃了吗？一起？” “不了长官，我吃过了。”Reca善解人意地退开几步，留路法尧独自进餐，她的身影迅速从门口消失了。 “嗯”路法尧含糊应了一声，低头吃一份机器厨子给他配的早餐。这种配发的饭菜说不上多好吃多难吃，口味要比远航太空舰上的那种差一些。Reca站到了走廊另一侧，悄悄探头看了一眼。 长官还是有些憔悴，一头半长的黑发睡得乱乱的，还有几撮从脑后翘起。他吃饭也没有很专心，一勺一勺看也不看就往嘴里塞。他有时眉头皱起微微走神，这种时候他玻璃珠一样的绿眼睛就会定在某处，眼神显得空洞起来。Reca觉得他应该是又想到了什么。果然，吃到最后路法尧对早饭失去了兴趣，将餐盘一推站起身来。 他剩了一些饭快步走到门口，然后又突然注意到站在一边的 Reca，路法尧楞了一下一点头，说声“走了”转身就进了实验室。Reca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踏入了这个长官专属空间。 实验室大体还是从前的布局，路法尧根据自己的工作习惯作了些微调。原先空无一物的桌面上现在满是大大小小的屏幕，有些还没打开是透明的，还有的仍旧在跑各种各样的分析。整个房间里充斥着淡蓝色的光线，路法尧就在这当中最乱的桌上坐了。 “来，先看我操作”路法尧招招手，打开了几台电脑，Reca拘谨地站在他身后。 “坐啊”路法尧奇怪地回头看她一眼，随手拉过一个凳子到身边。 Reca小心坐下，模模糊糊想起一些久远的记忆。有点像上学时的课后补习，跟不上进度了安娜也会这样辅导她。 “你看，如果结果是这样，你就点NO。”路法尧操纵计算机演示给她看，“懂了吗？” “……判断是不是有显着性差异？” “对，看来学得不错，输入还是有效果的。”路法尧自言自语，又问：“你明白了吗？” “明白，长官。” “好。就照这样，后面大概还有无数条吧，我也不知道了。”路法尧笑笑，“判断不了的你不要动，叫我。” “是”Reca答道。 路法尧看她过了几条，发现没有出差错就开始做起自己的事情。他点亮面前最大的一台显示屏，整理出了自己之前所有的判断结果，开始对照着思考起筛选条件。 这种富有创造性的工作就让他开心很多，路少校的心情也愉悦起来。不过他还不能完全放心Reca，做一会儿时不时看一眼这边。不过Reca倒是个能用的，仔仔细细一直在判断。有时候她也会停下来，调出来的报告她完全看不懂了。这种时候她就果断扭头盯住路法尧，直到他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主动看过来。 “怎么了？哦，这个啊。元素分析，你看是这样，这不是有光谱吗？这个是吸收峰。”路法尧倾着身子过来一边操作电脑一边讲解，但是知识太过艰深，遇到这种情况Reca一般都听不懂。 “对不起长官，这个峰是什么意思？”Reca刚开始的时候有不懂的地方立刻就会问，路法尧听过她的问题垂下头，努力掩饰自己翘起的嘴角。 他复又抬头，Reca清澈的烟晶色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看着他。路法尧看着副官渴望知识的眼睛，努力收敛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道：“这样吧……现在先不要问了，有不会的你还是叫我。今天结束了你留一下，我从头给你说。” “是”Reca答应，但是感到一些屈辱。她的脸渐渐红了，埋头盯着显示屏上密密麻麻的算式。不过即便是感到不好意思，军人的天性也不会让她隐瞒任何一个问题。她仍旧会用委婉的方式打断他，盯着路法尧直到打断长官的思路，然后把解决不了的问题交给他判断。就这样两个人互相配合，半天很快就过去了。 “好了，就到这儿吧。走，中午吃饭了。”路法尧发话。 “是” Reca跟着他到了餐厅，拘谨地跟他隔了一个位子坐在同一排餐桌前。机器厨子端出了两人的饭菜，路法尧的长官饮食看着明显要丰盛。 路少校看着自己面前一盘子花花绿绿香气四溢，又看到Reca那一坨诡异的糊糊，抬手拿走了她的饭将自己的换过去。“别吃了，你吃我的。” “不用，长官。”Reca比动作他更快，抢回了自己的餐盘，“我不太能吃饭的。” “什么意思？”路法尧停住动作，看着她说。 “呃……我产生能量的方式有很多，而且——我不太喜欢吃人类的食物。”Reca字斟句酌，慢慢地说。 “哦，这样啊。”路法尧拿起自己的饭菜拨了一部分到她盘里，“多少吃一点吧” Reca愣住了，路法尧没再理她，又开始拿起勺子边吃边走神。她只好努力吃起“长官慰问餐”。不得不说军阶高就是不一样啊，Reca这种习惯了各种诡异口粮的人头一次吃这样的高级饭菜，好吃到差点流出眼泪。结果就是，她吃过饭有些昏昏欲睡。 下午还是跟上午一样，两个人互相配合干工作。路法尧有了更多的时间尝试新想法，今天一天下来心情很不错。 “好了，结束。”路法尧总结完今天的进度，宣布下班。然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扭头找到Reca：“先别急着走，今天先看一下你到什么程度。” Reca立刻询问：“长官，我需要做什么？” 路法尧想了想，打开个人终端搜出一本物理学课本，大致翻了翻。“你来，把这书看一下，然后跟我说里面讲了什么。”路法尧抬起左手，操作几下将课本发送过去。 Reca翻看起来，边看边出声解释，复述输入过的部分。由于对内容不是很确定，她说话的声音比平时慢，声调也更低一些。路法尧放平椅背，仰躺在上面双脚交叉，盯着天花板出神。课本对他来说是挺简单，小副官说得磕磕绊绊，让他想起学生时代给同学讲题的情景。那个时候他、海德姆还有埃文斯，三个人成天凑在一起讨论着学习上的事。Reca的声音打绊子的时候，路法尧就坐起身拿纸笔写写画画，向她解释清楚。 就这样每天上班编程，有空给小副官补补课，一本书教完，路法尧也优化完了自己的筛选条件。有了这个智能分析程序，剩下的一大堆积压的数据根本不足为惧。路法尧做完最后的测试，叫一边的Reca停下手头的工作，他开始开始运行。显示屏上一行行的数字飞速滚动，最后自动生成一份报告。不错，结果一切正常，是我想要的。路法尧仔细看着报告，然后得出结论。 有了智能筛选程序，之后的日子Reca跟路法尧都闲了下来，不必天天到实验室报到。但是路法尧等数据的时候通常会叫Reca过去，两人接着上课。路少校觉得自己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寻找点学生时代给人答疑解惑的乐趣。 上次输入的课程不少，Reca已经从一个大脑空空的小兵变成了一个临时的实验室助理。她工作上的事半懂不懂，循规蹈矩点击着确认或否。路法尧干脆当起老师，让她把所有知识挨个讲给自己，哪里不会就替她查漏补缺。 “这个不会吗？”路法尧看着两人面前的显示屏，书本的某一页在上面打开，一到计算题显然难住了Reca。 两人座位挨得近，路法尧好像又轻轻笑了一下，Reca尴尬地仿佛能感到旁边的视线有实体，她说：“不会。” “哦，那你觉得，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Reca大脑空空，毫无想法。 路法尧看她没动，接着说：“先看条件，然后想代哪个公式。条件是什么？” “光谱分析、预测质量、速度。”Reca面无表情，简单读了一遍题。她也不是真的喜欢上课，只是碍于长官的面子才乖乖待在座位上。相比于天天坐在房间里听着路法尧说教，她还宁愿去训练。 路法尧循循善诱，“公式用哪个？想想我们昨天学的什么？是不是相关？” “……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这明显都是远程扫描的结果，要预测行星可能的组分，首先从远程的几个模型里面思考。要选也是这个范围。我再给你看一遍。”路法尧又开始下手如飞，拿各种模型去估算模拟。 Reca只好强打精神跟上路法尧的思路，硬着头皮去理解他说的每一个字的意思。几十年没有学习过，Reca简直很疲惫。一天结束，Reca希望明天长官会忙得没空叫自己过来，然而路少校早早就打碎了她的幻想。 他结束的时候会鼓励她一句，说：“不错啊，挺聪明。明天这个时间继续过来，把这部分讲完。”然后一脸戏谑地看着她，绿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光。 “是，长官。”Reca答应，声音里不自觉地带出了一点小情绪，看来她不用头疼的日子还遥遥无期。 路法尧看小副官不甚乐意的表情，听见她有些半死不活的语气，笑了笑然后挥手让她走了。Reca迅速消失在了走廊，路法尧却还坐在椅子上没动。 他慢慢向后仰靠在椅子上休息，即便是知道小副官似乎有些折磨自己的爱好，他平日里仍旧当作什么也没有察觉到。他按原订计划让她该干嘛干嘛，有空就到实验室给自己帮忙。这个基地太偏远，荒凉得什么都没有，没条件去给她专门去做心理治疗。 她自残说白了也就是在惩罚自己，路法尧希望这种“痛苦学习”能够帮助她抒发一点内心的苦闷。而且学了也没坏处，不是吗？路少校躺在椅子上，优哉游哉地想。一成不变的日常有助于心态平稳，所以才不是自己爱在小副官前显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