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路法尧眼前的景象一片晃动，看不见的涟漪晕开，他随之从车内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Reca的意识迅速同步过来，路法尧惊讶一瞬后仔细体会。

    某个实验室里，一名研究员正在专注地看着超净工作台里培养的细胞。这位女性已届中年，脸上也生了细密的皱纹，但仍旧能从五官看出她年轻时的明艳。这位就是Reca记忆里的母亲——研究员安娜。Reca根据自己的记忆和安娜讲述的过去，路法尧没怎么费力就拼凑出了她的身世。

    这段回忆才刚开始，画面就有些波动，安娜面目慈祥，由于年纪有头灰白的头发。这个时代要改换容貌甚至都很容易，眼前的女性却不知为何任由自己容颜衰老。安娜对于路法尧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她的脸突然在路法尧面前放大微笑，他反射性地抬起手臂遮挡，身子向后仰着迅速退开。

    实时记忆传输的时候，Reca想到什么路法尧就看到什么。她对安娜深厚的情谊让大脑自动开始描摹她的样貌，没想到影响到了观者路少校。Reca意识到了思路跑偏迅速打住，接着向下回忆。安娜慈祥的面容迅速消散，路法尧趁此机会重新坐正，后背贴在座位上继续观看。虽说画面是虚幻的，但真实到仿佛身临其境一般，路法尧仍旧非常震撼。

    几个略显诡异的画面闪过，一切回到了正轨，路法尧同时在画面里感受到Reca的意志。一百多年前，母星某个孵育机构。安娜研究员正在一间生物实验室里走来走去地忙碌，她在盯着一台巨大的控制器，随时调整各项参数。这是Reca想象出的画面，她通过安娜的描述结合自己对她对实验室的记忆还原了当时的场景。

    安娜同时关注屏幕上好几张图表、手底下在键盘上敲击不停。她操作快速熟练，神情看起来却并不轻松。超级计算机再次启动运行，滴滴——一片提示音规律响起，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安娜稍稍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她等待的时候偶尔控制不住咬咬指甲，双手交握揉搓着。这是联盟的一个大项目，现在终于投入生产。最终的结果很重要，关系着能成功孕育出几个　“孩子”。

    人力资源稀缺，系统又决定探索深空，于是科学技术部奉命开始制造混合基因人类。安娜领到的项目文件上明确，这种超级人类必须满足一些身体方面的基本要求。也是，太空中环境那么极端，经过改造的人体必定更能适应。为了达到军方的要求，安娜和同事们筛选了许多动植物基因片段，分成不同的功能组，准备组合进受精卵中。

    自从承接了混合机因人项目，安娜她们实验室都很激动。系统一反常态，慷慨分配了许多珍贵资源。安娜和同事们拿到了许多生殖细胞，摩拳擦掌准备大显身手。谁知她们高兴的太早，军方的要求为这群科研人员的工作增加了不小的难度。前期试验失败了，这一批孩子倒是生存了下来，但是明显改造程度不够，不知被接走去了哪里。安娜她们实验室讨论后决定下一次的实验要尝试尽可能多的基因组合，遗传机制太复杂，不一定哪种组合效果更好。

    安娜和同事们大批量地解冻生殖细胞，开始试验。几万个受精卵没能全部存活，这在安娜预想之中。后来的细胞分裂阶段又停止发育了一小部分——损失产生了，但还可以接受。

    安娜她们实验室的气氛开始有些沉重，后面还有数不清的关卡，一开始就减少了这么多样本是谁也不想看到的。研究员们千小心万小心地培养，最后保留下400个左右的胚胎被认为可能发育。

    安娜是项目负责人，联盟把重要工作委任给她，肩上压力越来越大。但日子也不是没有盼头，她们实验室千辛万苦留下来的这些胚胎，在未来都可能成长为联盟珍贵的人才。这个时代什么资源都不缺，缺的是有创造力的人。安娜还有一点私心，说不定在这个项目里就能遇见他，当年跟她一起工作、后来又神秘消失的一个青年。安娜觉得自己是批孩子的母亲，细心关注着每一个人的生长状况。

    头一次的尝试毕竟经验不足，实验室对留下来的这400来个胚胎进行孵育，中途筛掉了明显基因缺陷的。Reca清晰地记得每每说到此处安娜总会很激动，她会握住自己的手，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孩子，你明白吗？我的宝贝只剩下你们了。”最初的几万个受精卵只成功了百十来个，安娜说完总是一声感叹。

    但这百十来个受精卵也没有全部发育成功。画面变换，后来的安娜又背手站在一个新的实验室里。这里光线昏暗，隐约看见巨大的培养罐里孤零零漂浮着小小的躯体，小人儿们安静闭着眼，皮肤像真正的婴儿一样略有些皱纹。实际上那皮肤已经不是完全的人体器官了，是基因混合成就的生物材料。这些婴儿也很难被定义为人类，重新架构的部分太多，他们只是有人的智能并且在外表上官看起来像人罢了。如今的伦理委员会已经形同虚设，他们的身份认证倒没遇到什么问题，系统简单将它们编入3类工作人才。他们隶属于军方，往后将作为军人服役。

    安娜在实验室里看着自己制造出的超级战士，百感交集。到底还是没遇到他啊，不太走运呢。不过她也感到安慰，这批孩子发育迅速，胚胎时期已经展露出强大的基因修复和容错能力。培养实验室光线略有些昏暗，婴儿肉眼可见地生长。皮肤上的褶皱被缓缓撑开，身体变得越来越圆润可爱，就像真正的人类婴儿。安娜戴上特制眼镜，慈爱的目光带有一丝审视的意味。安娜看着他们长大，期待着以后会有怎样一番作为。

    第一次实验样本量虽大，没想到最后成功的只有这么点。但是也没办法，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总要吃点苦头。安娜安慰自己，例行看完数据后离开了实验室。

    从结果来看，安娜是位相当优秀的研究员。在她周密的监控下，培养罐里二十七个孩子抱出了二十个发育成熟的婴儿。不过安娜还是很高兴，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现在最困难的关头已经安然度过，那剩下的孩子们一定会茁壮成长。基因融合的事情说不准，这批孩子的情况都太复杂了。安娜她们整个实验室不遗余力地照看，平安将孩子们养到了进入教养学校的年纪。

    学校没上几年，军方来了人对这批孩子组织了一次筛选。身体机能不达标的排除；智力普通的排除；心志不坚的排除，军方对筛选全程把控，挑选着他们未来的超级战士。安娜在这期间完成了最后一份实验记录，彻底填补了联盟在混合基因人类技术上的空白。随后她将这份报告递亲自交给了科学技术系统负责人，一路上甚至有宪兵随行护卫。各个系统的负责都很神秘，平时轻易不露面，安娜也不在意，专心做自己的工作。

    通过筛选的孩子随即被军队接走，在训练基地继续度过他们的少年时代。安娜作为项目负责人同样被接到了训练基地，帮助军方培养这批孩子。第一批的混合基因人合格的有14个，被淘汰的6个孩子安娜再也没有见过，仿佛就此消失。她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安娜跑去问军方的负责人，回答总是一句干巴巴的“不知道”。

    随着训练进行，14个孩子中有12个表现非常优秀，一路顺风顺水各项指标远超常人。余下那两个较弱，一个勉强能够上正常的评价标准，另一个状况却不太好，能活下来就勉勉强强。Reca就是那两个当中稍强的，安娜给她取名Reca。安娜给较弱的那个只起了个小名，天天把　“小可怜”“小乖乖”挂在嘴上。

    安娜不仅是研究员，同时是还一位教育专家，她想尽一切办法帮助孩子们提高训练成绩。军方的规则没人能理解，她不想再有孩子从自己眼前消失。遇到束手无策的时候，安娜甚至想出了利用嗅觉记忆帮助她们激发潜能的办法。反复呕吐的痛苦折磨得Reca和小可怜苦不堪言，但训练却收效甚微。安娜最终放弃了这条道路，开始思考起别的办法。

    时间流逝，随着生长发育Reca和小可怜的问题渐渐暴露。尤其是一开始还勉强合格的Reca，安娜最感到惋惜。Reca最初与其他兄弟的差距还没有那么大，但大家前后进入了青春期，她的问题迅速暴露了。第二次的发育期她体能断崖式下跌，反应速度也慢了。安娜立刻对她进行了全面的基因筛查，仔细对比发现Reca存在一些基因融合程度的问题。Reca部分外来基因表达程度不高，这相当于基因虽然加进去了但没产生作用，这导致她在成长过程中渐渐跟不上进度。

    每次训练结束看着灰头土脸掉队的Reca和小可怜，安娜忧心如焚。系统的指示已经下达，第一批如果存在部分混合人不能达标，直接送去军方的贝尔实验室。安娜十分焦虑，她也是生物科技相关从业人员，军方的贝尔实验室她是知道的。这件实验室发表的论文里有很多令人毛骨悚然的动物活体实验。她想要保住所有的孩子，失去的已经太多了。安娜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剑走偏锋给他们植入了脑极芯片。她亲自操刀，为她两个不幸掉队的小宝贝装上一道屏障。

    安娜找Reca和小可怜深谈过一次，虽然年龄尚小，但他们已然能理解这项手术的意义。脑极芯片即便是开放后也是被联盟限制使用的隐秘技术，安娜的说明简洁易懂，各项利弊分条缕析。她蓝色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们，好像要将他们包裹进温暖的原始海洋中，然而说出的话却沉重得不允许拒绝：“孩子们，原谅我，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要是被接走了，我也不知道会怎样”。

    这项手术十分危险，Reca和小可怜可能产生和芯片适配程度的问题。但为了不被淘汰，她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另外Reca私心里也有好胜的成分，她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和混合人兄弟们并肩站在一起执行任务，而不是永远追在他们身后。

    等到手术完成，　Reca躺在病床上刚刚被唤醒。一直守在床边的安娜表情沉重，鬓边灰白色的头发衬得她的脸更加没有生气。安娜俯下身，罕见地和Reca聊了很久。Reca记得那天安娜总是说，她存活下来一定有自己的道理。透过安娜不时被抽噎打断的话语Reca得知，小可怜没能挺过来，在启动芯片时由于过大的脑部刺激意外身亡了。

    Reca清醒过来一时五味杂陈，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失去一个同伴的难过。她心里产生了一点扭曲的想法，以往有小可怜垫底，她好像还有些余地。但现在这个伙伴没有了，她就是最后一名。小小的Reca面无表情眼神空洞，躺在床上不知道想着什么。安娜以为她刚从麻醉醒来还不适应，叹息着握住她的小手慢慢讲起她刚出生时候的事。

    安娜告诉Reca，从她还是一颗只有编号的受精卵开始，自己就看着她长大。几亿个细胞融合失败了，她在培养皿里留了下来；移入培养罐一半的受精卵停止发育，她没有。从培养罐出生的时候，虽然她的各项数值并不像其他人那样突出，但也没有差很远，安娜仍旧满心喜悦。既然最艰难的基因融合关她已经安然度过，安娜再次重申，那老天让她一路存活下来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结束这段老生常谈，安娜另外告诉她，当年给她取名的时候自己仔细翻了资料给她取名Reca。这个名字来自一种古老的语言：replica——复制品。安娜希望她就像那12个混合人的复制品一样，数值优秀顺利度过漫长的考核期。

    这个时代的人冠姓是根据其主要基因来源，从谁那里得到的基因更多就跟谁姓。这种方法也便于区分基因优化人和混合基因人的株系。安娜没有给Reca像其他混合基因人那样冠姓也是这个原因，她一是找不出根源，另外也对她寄予希望。

    这是安娜跟她少有的几次不是关于训练内容的谈话，Reca记忆非常深刻。要不是开车载着长官路法尧去小星球背面检修设备，她少有机会彻底回忆过去。接下来Reca自然而然想起了受训的日子。那段时间她刚植入芯片还不能很好地区分现实与幻觉，训练压力大，刚开始她每天昏天黑地的。

    路法尧眼前忽然一片昏黑，一低头看到身体上迅速布满划伤皮开肉绽。一阵激痛过后，烟晶色的眼珠直接爆掉，耳边响起一声尖利的嚎叫，如野兽一般。视线一片猩红，身体由于流血过多也在慢慢变冷。一瞬间路法尧难受地几乎觉得自己要死了，他胸口很闷，渐渐喘不上气。

    他紧接着看到自己细弱的右手里还握着一把匕首，抬起来好像要往左腕上划。路法尧大叫出声，拼命想控制住自己的右手。地面忽然塌陷，他猛然被一滩涌动冒泡的烂泥糊住口鼻！眼前白光一闪，路法尧一身冷汗睁大眼睛清醒过来。

    “对不起”Reca迅速道歉，这些画面刚一出现她就掐断了记忆传输，路法尧被迫感受到那些，应该不会太好受。

    她关切的目光尽力透过昏暗的车内灯光，想要看清路法尧的状态。路法尧此时心有余悸，狂乱的心跳平复下来，额上一层冷汗，微卷的黑发在脸周围黏了一圈。他摆摆手：“没事”。

    主观视角的画面和感受都非常逼真，即便是路法尧迅速抽身也仍旧如噩梦惊醒般心跳狂乱。这些光怪陆离的画面一片混乱，其血腥黑暗程度让路法尧这个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人心里一阵儿恶心。

    “对不起，我一下子没控制住。”Reca再次道歉，芯片的功能如今已经被Reca娴熟运用，刚才只是一时陷入回忆罢了。

    “……”不是很危险吗？路法尧想问，最终还是没开口皱起眉头思索着。记忆里他不是也看到了吗？当年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Reca平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从那以后，我拼命让自己不要掉队，一直到现在。”她盯着前方开车，机械般的声音讲述了事实。

    路法尧受到冲击过后一直没有说话，Reca有些懊恼，记忆传输就是有这点不好，心随意动。长时间没用芯片通感，一时间不小心给别人看到了自己心里最不堪的角落。Reca更加专注看路，企图用专心开车逃避路法尧对她的询问。她在眼前的显示屏上多此一举，调出了几个参数挨个儿检查。秘密被窥见，Reca感到很是难堪。

    路法尧已经猜到刚才的画面是Reca的秘密，不好的回忆他也不想追问，于是继续神游天外。刚才的意外插曲两人都打算当作无事发生，车内谁也没有再说话。窗外的景象一闪而过，黑暗柔软地包裹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一路无话，Reca默默驱车到达了最远的基站，路法尧跳下去检查设备。这是一架先前由机器人架设的天文望远镜，高高地立在地上。路法尧仰头看了一会儿，而后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吸口气毅然走上前去，在竖直陡峭的梯子上攀爬。Reca双手环胸，立在车门旁沉默地盯着他的背影。

    永夜的星球背面，广袤的原始大陆上，只有他们二人中间的车头灯照亮了一小片空间。目之所及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路法尧身上的防护服反射着刺眼的光。Reca视线跟着他缓缓移动。

    “宇宙非常空旷”，路法尧背对着她开了口。“甚至有可能我们身处的这个星系，也只有我们二人互相作伴而已啊”Reca耳边响起路法尧的声音，他说完笑了笑。

    “嗯。”Reca深有体会，以往每次任务大部分时间都在漆黑的太空里飞来飞去，她还是更喜欢待在陆地上的日子。

    “你头顶的这一片天空，未来很有可能开辟出新航道。不是那边，这边，人们从这里去新的移民星球上生活。”路法尧爬上爬下地检查，想起来了跟她说些不痛不痒的话。男人略微低沉的嗓音打破了这寒冷黑夜中的寂静，他手上还有工作，话也说得慢慢的。

    Reca注意到他始终一手牢牢抓着栏杆，只能单手操作显得有些局促。她垂下眼笑了一下，又注意地看他一会儿，打开交叠的双腿走上前来。Reca仰头看着路法尧：“没事的长官，你站稳不会掉下来。”

    路法尧听到这话惊讶地回身，有些汗颜被副官看出自己有些恐高。Reca示意他松开手试试，自己站定在梯子下面张开双臂做出一个随时准备接住他的姿势。

    梯子不高，但镂空的踏板还是给了路法尧不小的压力。他试着站直，稍稍松开手指。最开始的不安退去之后，路法尧扭头看了一眼仍旧随时准备接住他的Reca笑了笑，“谢谢，我知道了。”

    Reca点点头收回手臂，依旧站在下方关注着他。路法尧回身，不再操心安全问题，他行动更加放心大胆，心思又投入到工作当中了。这台望远镜的确有问题，自检说是低温使芯片出了故障。路法尧下来一趟拿了新的芯片，套好保温层再次登上阶梯去装。Reca在一边安静等待，之前两人之间谈论旧事带出来的沉重气氛渐渐消解。路法尧的检修工作顺利结束，两人再次驱车返回基地，一路无话。

    到了基地两人下车，进了走廊路法尧脱下了身上的外出服。站在一边Reca接过衣服折好，妥善收进了墙璧里的储物柜。路法尧朝她点点头示意她可以走了，Reca很快离开了。

    路法尧却没直接休息，他有些在意Reca回忆最后出现的画面。如果他没猜错，看起来Reca曾经自残。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是好的行为，尤其是军队中的。压力过大有时候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状况，而且Reca长期处在与人群隔离的深空基地，怎么看都有点令人担心。她还非常年轻，怎么就这么大的压力？路法尧觉得自己既然身为长官，暂且不说是怎样的长官，就算是他这样临时任命的长官，也有必要关心一下下属的心理健康。才不是他对Reca越来越感兴趣。路法尧脚步一转来到治疗室，暂且先确认一下医疗物资的使用状况。

    他大致在治疗室转了一圈，格局跟实验室有些像。房间周围一圈柜子、工作台，中央的空地上放着大型手术设备和治疗仓等等。他随意打开柜门上看了看，架子上物品分门别类摆放整齐，标签全部冲外，地上垃圾箱也干干净净。暂时看不出什么，路法尧调出了药品使用记录。

    时间顺序从前往后，一般的愈合敷料有过使用，数量不多也不少，没什么可疑。他回忆了一下，不好判断Reca是不是替自己治过伤，还是说她外出巡逻时真的外伤较多。刚来时他们两人几乎没怎么见过面。他又拿起小型的手术机器人，这种小的医疗物品还没有那么智能，并不会记录使用情况。路法尧四下望望，注意到地上的治疗舱。他忽然记起，自己上次用治疗舱的时候不知为何效率有些低。路法尧感觉自己抓住了重点，他蹲下身调出了治疗舱的使用记录。暗淡的显示屏立刻亮起，屏幕上一条条使用记录滚动下划。

    果然，路法尧心下暗道。治疗舱里很多条Reca的记录，一次重伤恢复很多次轻伤治疗。他抬起左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对着日历看了一下时间。这个时代医疗发达，只要不是即刻毙命基本都属于轻伤。路法尧翻到最早的纪录，一条一条看过去。他来基地之前Reca受伤非常频繁，每次治疗时间间隔很短。自他来到基地之后，仍旧有断断续续的使用记录，但频率明显下降了。治疗仓最近一条记录是他自己的，那次闯出门把冲凉水的Reca拎回来受了辐射。怪不得他上次使用时治疗效率那么低！路法尧明白了，这个治疗舱已经被使用过多次，也许快要到了该更换溶液的时候。

    Reca很聪明，她将小物件的使用控制在了合理的范围内。治疗舱这种内盛溶液的设备，即便不使用每隔一段时间内里的溶液也是要更换的。看来她掩藏得很好，不想让人轻易发现自己的秘密。

    路法尧关掉操作页面，忽然又想起之前知识输入时Reca异于常人的表现，站在原地微微发愣。长期使用脑极芯片应该对她有很大的精神压力，所以知识输入的时候她的反应异常激烈。这样的芯片技术不被推广，无非是害怕给大脑强刺激多了产生精神错乱的后果。没想到其实军方已经有成熟的产品了，路法尧再次搜索芯片的相关信息，意外地发现他的权限又比过去高了，他可以进入更高一级的资料库。里面的结果令人失望，除了几篇讨论芯片基本技术的论文以外，关于产品的消息什么也没有。

    路法尧摇头叹气，早知道当时就不该找她帮忙，不小心让她冒了险。他再次点开Reca的履历，仔仔细细看过去。淡蓝色的频幕上一行行白色的字显示出来，她仍旧是普普通通、除了基因型以外没有特别的一名军人。她从母星机构的培养罐诞生，经教养学院和军队培养最后从作战部队调来这里，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出来。

    要不是今天偶然瞥见她精神世界一隅，路法尧根本无法想象永远四平八稳冷着脸的Reca居然会自残。平时看她独来独往沉默寡言，路法尧还以为她性格如此，要么就是工作原因不便多言。没想到Reca这个样子，多多少少跟她的精神状态有些关联。

    “所以，这就是你发来的图像非常生动的原因？”路法尧对着空气出声询问。

    没有人回答，空旷的治疗室里传来一点似有似无的回声，惨白的光线下一切井井有条坚硬生冷。

    路法尧少年时曾经跟好友埃文斯一起讨论过通信有关的各种技术，后来他们根据兴趣选择了不同的专业领域，当然这都是后话了。Reca传输的图像很明显源自记忆，她记得有多清图像就有多清晰生动。路法尧相信如果没有设备限制，由另一个安装了脑极芯片的人来接收讯号的话，效果还能更惊艳。

    路法尧仔细回忆，Reca平日在基地里走动的身影浮现脑海。的确，她好像很少使用手腕上的个人终端。路法尧努力回想她工作的样子，她总是穿着一身墨绿色的连体工装，袖子挽在胳膊肘。两只手腕白白净净，皮肤有一点冰凉的触感。

    哎……路法尧一声叹息，拥有优秀遗传基因的年轻人压力这么大吗？他摇摇头，站起身离开了。治疗室的门关上，灯光自动熄灭，留下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