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一步
顾云盘腿坐在沙发中间，客厅里只开了头顶一圈昏暗的顶灯，电脑屏幕的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出那犹豫不决又十分纠结的神情。 国王，贴吧里的国王，从他采访的视频里、调教的照片中脱离出来，和他们这些普通人一样，拉家常一般唠着嗑。他谈论自己三次元的有趣事情，又亲切地和粉丝们讨论这样那样的话题。从他的一字一句里，显露出这人的良好教养，优秀文化水平，见多识广。他幽默大方，又温柔圆滑，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他那肌肉勃发的肉体，好像这样的灵与肉体结合在一起，才是最最正确的搭配。在这个网站中，国王的肉体与灵魂结合在一起，叫每个观望的人折服、膜拜。 顾云看到一个自称是学生的账号发的留言。他说因为出生于单亲家庭，从小在母亲的拉扯下长大，懦弱的性格和校园暴力让他渴望被强势者支配，然而他深陷在这种强迫症般的渴望和害怕被家人同伴发现的担忧里无法自拔。 国王是怎么回复他的呢？ 他说，原生家庭与成长环境里旁观者的侮辱和霸凌是许多问题的原罪，他为这种人权践踏的行为感到不齿。而消除烦恼最好的办法在于勇敢地同其做斗争，因为烦恼不是改变一个环境或远离一些人可以消除的，唯有自信、坚定，带着破釜沉舟的架势去努力，才有可能去消除烦恼。 国王说了这么一大通哲学与智慧并存的道理，又补充一句:你过得不好才是霸凌者希望看到的。 他教对方如何去释放压力、发泄无助情绪，如何预防自己隐私的暴露，如何去更好的和妈妈、伙伴联络感情。 他的一字一句谆谆善诱，那么温柔，那么有理有据叫人信服，那么有耐心，好像他这人会魔法，仅靠着那些文字，就能让人觉得镇定、安全。 那么他呢？如果他去向国王求救，国王也会像这样帮助他、开导他吗。 从他十八岁至今，他那可怜的身板就像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一切不好的情绪垃圾一股脑的倒进去，却无处发泄，里面的废料破烂污水横流在黑色口袋里翻涌着，散发熏人的臭气。 被迫摁了加速键长大的人生里，他变得油滑、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用声色犬马掩饰自己腐烂不堪的内心。当然，无止境的压抑、压抑、压抑叫他深夜时时常陷入循环的噩梦里，像一个个套在一起的环，让他失重般的不停坠入更深的泥沼里，最后因为口鼻被浑浊的臭泥堵住而窒息，潦草的结束生命，没准也会像他那个可怜的妈一样。顾云想。 要是他去找国王求助呢？国王能否将他从沼泽里拉出哪怕一点点的距离，让他能够喘息的距离呢？ 顾云的手指在回车键上犹豫了半天，终于点了下去。 私信框里一句问候和请求的话成功发送了，顾云终于泄气一般，把电脑往茶几上一搁，仰躺在沙发上发起呆来。 人家一个大忙人凭什么因为你这小小的新人就帮你呢，大老板平时日理万机，网站都一年半载才登一回，你哪有那么好的运气等到人家的回复啊。 慢吞吞地起身准备关机睡觉，屏幕一点开，却看见聊天框里的回复。 顾云突然有些激动了，这一波叫什么？叫需要的时候你就出现了。 此刻的国王就像一位深夜知心大姐姐，听着众生的烦恼，用爱和耐心去抚慰每一个受伤的灵魂。顾云为自己这个比喻狠狠抖落一层鸡皮疙瘩，心情突然有些好了。 顾云说自己默默关注了国王一段时间，看着国王如此耐心地劝导和引领贴吧中的粉丝，他便鼓起勇气，看自己能不能来碰碰运气。 对面中英夹带的，回了他一句：puppy，告诉我你有什么烦心事。 尽管他顾云是个学渣，但那单词是什么意思他还是知道的，正因为如此，他突然觉得有些害羞，想不到平日里那么正经强势的男人在互联网上会对着陌生人说小狗，他还真没看出来啊。 夜里十一点半，顾云在键盘上十指翻飞，打字速度很快。 起初他还有些保留，犹豫着仅仅说他因为自己的无能懦弱感到压抑和窒息、无处发泄，而国王俨然是个优秀的谈判家、倾诉对象，他一句句慢慢鼓励与引诱，让对面的求助者敞开心扉。 顾云告诉他，他和那个单亲家庭的男孩经历挺相似的吧，有些不同的是，他亲手促进了自己妈妈的死亡，而父亲那个角色从小在他生活里的占比是那么少。从小他就渴望着和其他男孩一样从年长男性长辈那里得到同性间的关怀，被父亲或者哥哥的角色指引着、同他们玩耍、被他们教育或者指责。就好像对从小生活在父母宠爱和严厉督促的孩子来说，长辈的唠叨与恨铁不成钢的话语是那么烦人；而对从未体会过这一滋味的人来说，如果那些唠叨和包裹在严厉责备话语中的关心能像不要的垃圾或者剩饭一样丢进垃圾桶里，那他们就能像街边饥肠辘辘的流浪狗，贪婪地将其据为己有。 他们一直聊到凌晨。零点五十分时，国王和他问起他对自己这种情绪的看法，以及他是否想要摆脱这样的状态。 顾云想了想，如果不会夜里常常从噩梦中惊醒，不会孤独而又无助地待在自己的小屋里，不用在没完没了觥筹交错虚与委蛇的烟酒场合中假笑、附和，也不会想着自己这么差劲要不还是死了算了，如果能的话，他多想摆脱这一切。 那边消息回得有点慢了，隔了五六分钟，才终于发过来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 国王说：我能称呼你“puppy”吗，像代称那样？ 顾云勾了勾嘴角，当S的人还真是不一样啊，随便上来就给人安名字，起一个这么……暗示意味很足的名字。 …… 时间有些晚了，顾云自己倒没什么事，就是对面那位大老板陪他熬到这个时候，明天还得早起晨跑和去公司坐班，影响了他的正常作息，顾云心里是有一丢丢愧疚的。 于是，表达了感谢并且互相道了晚安以后，顾云带着心里事得到倾诉的轻松和那一点点几乎不存在的愧疚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工作日，手机闹钟在床头柜上嗡嗡响着，顾云翻身起床时神清气爽的，那种每次醒来茫然和萎靡好像少了那么些，晚上睡觉前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了，第二天起床时也不会睁开眼就被这些事情影响到一天的好心情。 顾云心底里有些感谢那位墨总。于是掏出手机，主动给人发了句问候。 ——早啊，昨晚睡得好吗？ 顾云向来是不太喜欢规规矩矩发好标点符号的那种，聊天又紧紧跟随现代人的发展脚步，流行表情包和梗用的一套一套的。而每次和这位聊起天时，他这些小习惯就改了。墨总35的年纪，平日工作或者生活里一直都是一丝不苟、强迫症十足的类型，他的标点始终用的很恰当，从不拖泥带水说多的废话，哪怕是平时开玩笑调侃里也不会使用表情。看到那个“谢谢老板红包”的可爱表情包时，很显然顾云为什么会那么震撼了。 此刻坐在餐桌上慢条斯理喝黑咖啡刷新闻的墨简看着弹出来那句问候，挑了下眉，左手又缓缓点了两下桌面，思索着什么。 ——挺好的，你呢？ ——我当然很好啦，一觉睡到天亮哈哈哈哈！ 在水龙头下冲干净杯子的墨简仔仔细细洗完手，有些强迫的一根根擦干净手指上的水渍，昨晚睡得挺晚，但睡眠不足仅仅让他的眼皮有些浮肿，黑沉的眼睛依旧深不见底、目光相当清明。在卧室穿衣镜里打好领带，最后确保全身上下都没有问题了，才穿上皮鞋拿了车钥匙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