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鹿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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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淳起初装作没听见,一旁的柳知桀深知晏淳心中所想,故将身体往前倾了倾,挡住了从前方射来的众多目光。 崇孝帝并不恼,等了一会,又叫了一声,轻笑着说自己下去坐他旁边也是可以。 晏淳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崇孝帝身边的太监察言观色,立刻在崇孝帝身侧添了张椅,与皇后、太后分坐两侧。 晏淳刚一坐下,抬眼就对上了坐在近处的李寄渊的视线,顿了一顺,不着痕迹地别开了。 殿中歌舞声乐继续演奏,渐渐吸引了旁人的目光,唯有剩下几位外国使者,许是出于好奇,一直盯着晏淳瞧。 崇孝帝将自己身前的羹汤推到他跟前,道:“这制作羹汤的食材称得上奇珍,我特地让人调制得清淡些,你尝尝,合不合口。” 晏淳瞥了眼另一侧皇后与太后的脸色,沉默了片刻,才拾起汤勺,浅尝了一口,“陛下垂怜,臣下惶恐。” 崇孝帝笑了笑,眉眼温和,“怎么又说这种话。” 倒不是客套,晏淳心底是真的有些惶恐。毕竟大庭当众,这么多嫔妃使臣在这看着,即便现下他已没什么名声,却也不想真的臭名远扬,传到国外去。 “今晨怎么没来上朝?”崇孝帝轻描淡写地问。 晏淳说昨夜看案子看得有些疲乏,起晚了。 崇孝帝又笑了笑,淡淡道:“既如此,寄渊竟也不肯叫你一声?” 晏淳:“……” 崇孝帝这一句波澜不惊,于晏淳而言,却是警告,大概是知道昨夜他与李寄渊留宿大理寺的事了。 这时契丹使者举杯起身,先是向崇孝帝敬酒一杯,转而将话锋指向了晏淳,“这位便是大端朝颇得宠爱的大理寺卿吧?” 除去歌舞声,殿中几乎是一瞬间就静了下来,原本就视晏淳为眼中钉的几位官员嫔妃的眼神霎时便锋利了起来。 晏淳心知这是崇孝帝对他的惩罚,当下就后了悔。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大理寺批看小山一样高的案册来得舒心。 “臣下晏淳,幸见契丹使。”晏淳掀起眼皮,“陛下宽厚,让臣这奴才入了眼,平日对臣多施恩惠,臣已感激不尽,怎担得起宠爱二字。” 契丹使者似乎没将这些话放在眼里,见晏淳语气平淡,当他是个没脾气的人,借着这个机会就想给契丹立立风头,“传闻男人侍奉男人,较之女子更为辛苦,晏大人在任近十年,想必也不轻松吧?” 晏淳余光可见柳知桀面色不善的将手中酒杯重重放回桌上,也可见李寄渊坐在那处不动如山却眉头紧蹙,更可见另一侧太后嫔妃官员们嘴角擒上的讽笑。他自己听了这话,心下倒是毫无感触,还有闲情低头看跟前的羹汤。 崇孝帝脸色也不大好看,正要出声,被晏淳打断。 “是啊。”他音色慵懒,眼中带着冰冷的笑意,“契丹民风保守,贵国王子想要纳个侧房需得偷偷摸摸,男宠一说就更不必说了吧?” 契丹王子在与正妃新婚之夜,几经周转方才从后门抬进来另一顶喜轿,放着正房冷坐一夜,却与侧房颠鸾倒凤一整宿,自以为掩人耳目,实则沦为众人笑柄。 晏淳此人最是记仇,契丹使者当众下他颜面,他自然不可能让对方得意。大理寺卿为求官位雌伏于皇帝身下的丑事,当然不如一国王室新婚国耻让人蒙羞。 殿中气氛凝固,崇孝帝不说话,坐在下方的人驰骋官场最懂察言观色,大气也不敢出。李寄渊似乎跟着生了气,下颌紧绷。 此时太子鸿起身打了个圆场,“晏大人与契丹王子的事皆是传闻,既无实证,诸位自不会当真。端朝与契丹百年交好,是万不会因玩笑话伤了和气的。契丹使,我敬你一杯,以表太子东宫的敬意。” 晏淳拂开案桌前的羹汤,瓷碗轱辘一声落在桌前铺好的绒毯上,珍汤撒了一地。他跟着起身,满上一杯,嘴角还是那副看似毫无深意的笑,“契丹使,我也敬你一杯,以表晏淳的敬意。”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差错,甚至还有些退让低头的意思,可若是与方才那句太子东宫一比照,其中深意就大不一样了。太子东宫可敬契丹使,大理寺却不可能敬,敬契丹的只有晏淳。此后晏淳不会挑契丹使的刺,但只要契丹使在京一日,大理寺便如御前鹰隼,而契丹使就是它的猎物。 纵然契丹使者精明,也不可能在当下就洞察这两句话的区别,见晏淳好似是迫于形势让了步,情绪稍有缓和,“若要饮酒,诸位何不尝尝我契丹的好酒?此来京城,王上特地命我带了些来,这就倒给诸位尝尝,陛下认为如何?” 崇孝帝慢慢地将视线从那碗被打翻的羹汤上抽回来,扬起一个笑:“契丹王有心,就劳烦了。” 太子鸿放下酒杯,侧首看了晏淳一眼,后者漠然还去一眼,双双坐下了。 一时间,殿上无人说话,若非要说最高处几人有什么变化,不过是崇孝帝沉默了下来,太后与皇后脸色难看至极罢了。 不过片刻,契丹使说的酒呈了上来,每桌都满上一杯。殿中这才热乎起来,举杯共饮。 这酒入口清凉,起初尝不出什么特别的味道,片刻后口中才有甘咸味道。 “这是契丹特酒,原料有些腥味,王宫中酿酒官为去除腥味,选用了上好人参酿制整五年才开封。”契丹使看向晏淳,“鹿血酒可补阳虚,活络血气,有强身健体之效。” 崇孝帝一愣,“鹿血酒?” 这契丹是擅长酿酒,但素来进贡的并不是鹿血酒,而是另一种清酒。这鹿血酒看上去与寻常清酒无异,契丹使若不说,谁会想到竟是鹿血酒? 契丹使又饮下一杯,“正是,陛下若是喜欢,我让人从契丹运些来。” “陛下。”晏淳搁下酒杯,“大理寺中还有事务还未处理,臣先行告退了。” 崇孝帝脸色一沉,“你……” 晏淳的神色一如往常,“臣今日无礼,他日亲自向陛下与契丹使赔罪。” “晏淳……”身侧人起身就走,崇孝帝要追,被太后低声喝住。 “皇帝慌慌张张地要去哪?难道要将金銮殿这么多人丢在此处?” 崇孝帝两难之际,晏淳神色坦然地已走出金銮殿百步。行至一暗处,才又轻又长地呼出一口气。 喉中鹿血酒经过之处如同火烧,身体各处血液沸腾奔涌,在五脏六腑横冲直撞,燥意自头顶往下一路贯穿至脚底,像是被人推进了火海。 晏淳又走了段路,拐进了御花园,在假山后的水潭边上,终是按捺不住连双目都如同被丢进火炉的折磨,俯下身,往脸上掬了掌水,却不能舒缓分毫。 鹿血常人喝得,他却不能碰,除却鹿血,一如鸡血、狗血,他都碰不得。只是这鹿血到底是壮阳之用,他走了那样久,现下连腹下也渐渐掀起了热浪,势不可挡。 好热,想发泄释放。 可恨,那殿中心藏肮脏的人都该去死。 李寄渊……他也该去死。 晏淳并没觉得此刻想到李寄渊有什么不对,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用匕首在手腕处划下了三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如深红色的藤蔓顺着他的指骨,蜿蜒狰狞地爬进水中。 他将受伤的手浸入水中,感受着急躁的血液争先恐后地涌出身体,剐蹭得伤口有些痒,与之交换的是潭水与皮肤接触带来的微弱凉意。 忽地有人从后方出现,一把捉住他浸在水中的手腕提了起来。 “你做什么?”李寄渊语气听上去很着急,皱眉看向晏淳微红的耳尖与脸颊,紧紧压住那不断喷血的手腕,一手摸了摸他滚烫的脖颈,感受着指腹之下狂跳的脉搏,“病了吗?” 晏淳一时反应不过来,鹿血让他眼前除去黑火便看不清其他,“你。” 李寄渊呼吸声中带着些难以察觉的颤抖,“晏淳,你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找御医。” “你走……”晏淳喘了一声,眸中尚存一丝清明,约莫是认出了眼前的人,“我要回府。” 李寄渊压着他努力想要抽回的手,那处血液止不住似的,不过这么一会,鲜血就已占满了他的手心,心中跟着揪起来一样疼,“我带你回府,你别动了好不好?” 晏淳脑中嗡鸣一片,其实听不清李寄渊在说什么,耳边七七八八的声音混杂,有粗汉的猥琐的大笑声,有不知是谁低沉急促的喘气声,肉体交媾碰撞发出的羞耻的啪啪声,和他自己从喉咙深处哼出的痛苦的呻吟。 他艰难地抬头向上看去,那兴奋喘气声的主人有一张丰神俊朗的皮囊,明眸皓齿,正低着头,恰巧对上他的眸子。 那张脸,居然分毫不差地与李寄渊的叠在一处。 他忽然伸手扣住那人的命脉,用力之大,几乎能够捏碎对方的喉骨。 李寄渊在脖颈剧痛中听到他说了一句话。 “是你毁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