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儿小说 - 耽美小说 - 折兰在线阅读 - 满翅蓬山雪(二)

满翅蓬山雪(二)

    一直到岁末,宁良玉的风寒还是没能好清。出行的念头也就这么频频被打消了。

    他是有意不让自己好全的。皇帝也习惯了他体质羸弱,反而觉得这副病躯更不失少年人的柔美。极少数的时候,宁良玉也会借着病,推辞皇帝的召幸。他小心翼翼地算着时机,在最适合的日子装上十天半个月的病。每日的汤药喝多少、不喝多少,不能完全没病,万一皇帝让御医诊脉,实在太容易被戳穿了。可也不能病得太厉害,他并不想将所有事情都丢给下属,做个高堂上的摆设。

    也算身居要职,当尽所能之事。

    但这次其实没什么事。他只是尤其不想见皇帝。

    宋桓不明所以,见他久病不愈,顿时发起愁来,日日盯着用药。宁良玉起初依旧当面喝下,转头就吐掉,到了临近年关,也就不必如此。天子岁末诸事繁多,中宫皇后纵然不怎么得宠,这个时候也会尽量留下皇帝。嫔妃都未有机会,他也就无需担忧天子偶来的兴致了。于是老老实实的喝药,也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宋桓也总算有心思向他炫耀自己找来的皮毛。宁良玉蹲在木箱边,骤然被迎面丢了一脸的毛绒。那是唯一一件已经缝制好的裘衣,是用白狐的皮毛做成的,通体洁白,连肩颈处的装饰也是浅色的。

    把宁良玉裹进这件裘衣里,更显他殊艳至极,衣饰外物不过陪衬。宋桓是看惯了的,再如何的佳人整日相处,也会有习以为常的一天。更何况,从少年看到如今。他只是怕对方受凉,到时这头才好清,就又染了风寒。宁良玉这病好的太慢,宋桓生怕稍有疏忽,于是把西北边最冷天才需要穿的裘衣翻出来。

    对方太过清瘦,裹了这层层叠叠的衣服,也不很显赘复。宋桓其实有心要替他请旁的大夫来瞧,可是苦于并不识得什么名医。他想起从前母亲的嘱托,她说兰若自小生成这样,总要他多多照看。再加上宁良玉少时生病就要发高热,约莫是天生体弱些。可怎么入朝了还是这样,几次提醒他,也不过一副听到了的恹恹神态。唯有提起出行才来了劲头,宋桓无法,只得依他。

    其实京城里的诸多去处依旧如故,并没有新添什么格外有意思的。他二人胡乱闲逛,到最后还是停在了常去的小肆。这原本是一家酒肆,主人家爱吃芋头,于是隔上几日就要炸几箪酥黄独。这是拿蒸熟的芋切片,研些榧子、杏仁和甜酱一道裹面衣,下油锅煎炸,十分鲜香。结果就是他们家酒水卖的平平,这炸物倒是格外销得火热。经商者大都心思活络,于是一转方向,专门做起了点心来卖。自然,酒水也换了更好搭小食的米酿,一钱便得一大碗热酒。在这京城之中,算得上物美价廉。

    金黄色的酥皮外鼓起几个透明的油泡,用手去戳,就能听到清脆的响声。宁良玉其实已经不怎么吃小食了,准确的说,他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胃口。即便是必须要去的酒宴上,他也几乎不吃东西。

    因此,张昌荣正与友人饮酒闲谈,略往下瞧,就碰巧看到宁良玉坐在小肆的圆凳上,正笑盈盈地吃酥黄独。

    “真古怪,”他不知不觉地说出声来。

    于是周围的友人也群聚了过来。不明所以的醉醺醺问他,“怎么古怪了?”

    也有人盯了宁良玉两眼,道:“我道昌荣兄为何心神不宁,原来是这缘故。”说罢,一阵跟着起哄的笑声。张昌荣心里知道不对,却并未开口解释,反而沉默的又饮下一杯。

    这其中,却有一个正在户部任职的。他赶忙以手叩桌,皱眉道:“小点声,那位可是朝廷命官。”

    周围人声嘈杂,议论纷纷。

    张昌荣听不真切,也不在乎。

    因为他瞧见那日身穿黑氅的青年从酒肆里走出来了,然后很快地走到了宁良玉的跟前。不知道说了什么,宁良玉从他手里接过一盏粗瓷盛的米酿,浅啜了几口。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宁良玉喝酒,张昌荣讷讷的想。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再看,可还是忍不住盯着下方。

    不多时,那名青年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猛地抬头。那双浸满风雪的眸子犹如离弦之箭,沾满了冷冽的肃杀之意。仅仅是这样远望一眼,就仿佛锋利的刀刃从耳边擦过,吓得他慌忙后退。握着酒盏的双手一阵又一阵的发麻,酒水撒了半身,湿漉漉的。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耳畔是友人的询问,也有人察觉到他的异状,去看向窗外。一片熙熙攘攘的街市盛景,那名白裘丽人已经翩然而去。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可怖之事。

    “昌荣,你是不是被什么魇着了?”

    张昌荣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木然道:“没什么,可能、是最近事情太多了。”

    友人召来婢女,为他整理更衣。张昌荣一副犹在梦中的样子,良久才恍惚的问道:“那日同陈将军一道进京的副官,是谁?”

    婢子年方十六,正是活泼好顽的年纪,见这位年轻官人生得清秀,言语温和,于是很是贴心地回答他:“您说的是哪位将军呀?小人当时也出来瞧了呢。大家都说,英武不凡的那位小将军是陈公的子侄。”

    “不,不,不是他,”张昌荣愣愣地转过头来瞧她,道:“他,他,是另一个。”张昌荣本想说对方更像个略通武艺的王孙公子,思及方才如鹰鹫一般的眸光,又顿时住了嘴。

    “啊,是他呀,”提起对方,婢女像是想起了什么趣事,忍不住多嘴,笑着说道:“他刚进京的时候,也不知是谁掷了枝红梅,握了一路。如今坊间都唤他作梅郎呢。”说完似乎觉得格外有意思,嗤嗤地又笑了起来。

    听得婢女提及红梅,张昌荣再度沉默了。

    “不知道,”宁良玉摇了摇头,道:“我方才没留意,那人长什么样?”他一面问,一面拿帕子擦拭手指。其实方才已经用主人家的皂荚洗过一道了,可他还是擦的很认真。

    “年纪倒轻,就是不认得,”宋桓冷不丁捏住了他发红的手指,道:“都红了,别擦了。”

    宁良玉骤然一抖,却没有将手抽回来,而是由着他握住,在长街的尽头,踏上了前往城郊的梅园。

    此处原本是个爱梅如妻的读书人种的,后来又几经转手,添株增种,到如今成了这浩海一片的梅林。安平元年,一位道人从年迈的花匠手中买下它,建了这座玄清观。后庭设有厢房雅舍,专供贵人们到此处休憩赏梅。

    不过,时值年关,夜里又冷。这个点几乎是没有人来的。看门的小道童将手揣在袖子里,蹲坐在石墩上打盹。十岁的小童两颊滚圆,仿佛贮食的松鼠。

    宁良玉下了马车,就瞧见这么个小童,当即同宋桓相视一笑。他总算有几分活泼,走上前去捏那孩子肉乎乎的脸颊,手感极佳。

    “哎呦!什么人到我玄清观撒野!”小道童半梦半醒,眯着眼睛站起来,十分有气势地叫嚷道。

    宋桓拿着两吊钱在他眼前晃了晃。就见那孩子登时撑大了一双眼,赶忙跳起来捧住银钱,语气也硬生生转了调,变得柔和起来。

    “原来是两位贵客,小人有眼无珠、有眼无珠,快请进吧!”这样一面说,一面把人往道观里头引。

    正月初三,黄昏时分,离京城还有八百里的驿站中,亦是一片安静祥和的岁末景象。厨娘正在将煮熟的栗子倒进冷水中。一旁是热气腾腾的锅内正炖着羊肉。添柴的少年人满脸期待地盯着锅,全顾不上额头糊作一团的乌黑。

    一人一马由远至近,瘫倒在驿站门口,显然是受不住这份奔波劳碌。一名绛红袍子的差役从马上摔了下来。衣裳顿时满是土灰与残雪,手掌被砂石刮出了血,他却仍无知无觉。

    差役朝外头正要来扶的仆从大声嚷道:“是急报!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