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翅蓬山雪(三)
暮色沉沉,晚风凌冽。陈府的宅院中,除却不得不出来的仆役,能躲在屋里的都不肯出来。陈小将军正在自己的书房小憩,说是休息其实是前些日子受了责罚。这位素日最规矩的将军从西北带回来一名碧眼羌奴,竟然口口声声说要成亲。 这消息实在让府里震了一震,老夫人气得拿拐杖当即给了一棍。陈慎也是吃了一惊。他这个侄儿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习武读书都肯吃苦头,没成想在这婚姻大事上如此荒唐。于是当然军法处置,给了二十军棍。陈予德一声不吭的受了,昏过去之前还问他,“我既然受了罚,此事父亲他们是能答应了么?” 陈慎还来不及教训,自家侄儿就混了过去。那名碧眼羌奴搂着他默默的流眼泪,仿佛他们陈家是划了银河的王母。老将军自顾自地生闷气,倒是让陈予德同羌奴腻在一处,感情更笃。 羌奴貌美,又生了一双杏眼,碧玉一般,透亮清澈。他覆在年轻的将军身上,细细亲吻男人的胸膛。柔软的嘴唇游走在蜜色的肌肤上,留下点点水痕。陈予德受了刑,上了这几天的药也没好清,当即发出略带痛楚的呻吟。可他没有阻拦羌奴的动作,任由那双柔荑往他的股下探去,抚摸幽秘的穴口。他们显然不是第一次欢好。陈予德咬着自己的手腕,眸中含泪地轻喘。 “将军,”羌奴的嗓音十分温柔,像是春柳拂过。手法也娴熟,略用些膏脂,陈予德就能感觉到下身湿滑,酥酥麻麻的。他自小便天赋极佳,循规蹈矩的做着父亲与伯父安排的事情,一步步的走向他们安排好的道路。眼前的少年是他唯有一次、属于自己的热望。家国的重担从他记事起便耳提面命,犹如桎梏一般,教他喘不过气来。或许是心里那点积蓄已久的怨怼,令他执着的要给这位异族情人一个名分。 手指按到了一个微微的凸起,陈予德顿时弓起了身体,喉咙里发出暧昧的叫唤,然后感觉到了对方炽热的阴茎。羌奴沉醉地肏弄这名驰骋疆场的将军,将阳精播撒在他的穴眼里,然后搂着男人精壮的腰部厮磨。这位碧眼羌奴实在很会撒娇,精巧的唇舌中吐露出甜蜜的话语,哄这位白纸一张的少将军手到擒来。以至于陈予德在床榻上也丢盔弃甲,将一切都交由对方处置。 云雨事毕,少年倚靠在陈予德的怀里,轻轻地恳求他,不要为了自己同府里人闹得太过。 陈予德却毫不在意,吻了吻他栗色的卷发,道:“不用担心,这些都无妨。大不了,被赶出去,我找宋汝光借宿几天就是了。” 羌奴没有说话,仅仅是婉转地蹭了蹭男人的胸膛,心里却在冷笑:宋桓和陈予德确实是过命的交情,可换了自己,那可就不一定了。想起军营里,那次失败的纠缠,美貌少年恨恨地咬着嘴唇,惹来陈予德一阵温言软语的安抚。他还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够,让这位异族情人担惊受怕,跟着他吃苦头。碧眼羌奴枕着男人的臂弯,盯着南国那繁复的锦缎重帘,异色的瞳仁里泛着幽冷的光。 朱红的回廊弯弯绕绕,一路都是挂满冰凌的红梅。青砖上垫了毛毡以免客人滑倒, 大约是给的银钱足够,小道童将他们领到了南边地势略高的一处厢房,笑嘻嘻地道:“小人这就叫厨子去备酒食,还请两位贵客稍等。” 里头刚燃起炉子,还有些冷。不过陈设确实花了些心思,简朴而雅致。青瓷美人觚中插着红梅与松针。玄纹三足香炉中烤的是苏合香丸。铺有厚厚棉褥的客座上摆了一只方形案几。其上置时兴的糕饼两碟,一碟杂色糖荔枝,一看就知道是观里贮存的。一碟是三鲜莲花酥,约莫是道人们在集市买的,这点心隔了夜就不是滋味,只能现买现吃。另有紫苏饮一壶。 宋桓斟了一盏给他,捡了枚鹅黄的果子来吃。 宁良玉看着那糖荔枝,顿时笑了起来,道:“你这一趟,什么时候回老家瞧瞧?看看几个堂弟?” 这其中自有一番缘故。宋桓父亲虽然只有他一个独自,兄弟却多,于是堂弟也多。小时候祖父还未过世,也就没有分家。几房住在一处,孩子们当然也一起胡闹。宁良玉是不吃太甜的果脯的,宋桓自己一般般,堂弟们倒是很喜欢。于是他兜里总是要揣个装果子的布囊。 吃糖吃的多了,便蛀了牙,半夜里疼得睡不着。大人们之间的龃龉,闹到小孩子头上,就是他宋家大房的长子专门带坏弟弟。宋桓幼时好读李太白的诗,尤其喜好的两句“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听了这话,宋桓当即就要找小叔讨说法,拿了自己削的木剑气势汹汹。最后,被父母联合起来教训。拿竹条抽了一顿,躺了三天,还要念早就滚瓜烂熟的孝经,全靠宁良玉溜进来同他说话解闷。 宋桓显然也想起来这件事情,有些别扭地说:“等过了年关,再回去看看吧。”还在京城的时候,他一回去,父亲就要拿孝道来压他娶亲,实在是让宋桓有些怕了。 “你呢?户部若是不忙,就和我一道去罢。” 宁良玉怔住了。起初的一年,他是同皇帝提过回乡祭祖的,当时想以这个借口躲两天。却不想天子看透了他的想法,要遣两名禁军随行。于是他也就没能成行。再者,宋桓的父亲当了半辈子的夫子,将君臣父子看得极重。他终究是外人,纵是一个人去了,也没甚话说。但是,宋桓在,就全不一样了。 “怎么啦?心不在焉的,问你同我一起回去么?”宁良玉的沉默令他有一点忐忑。翰林院的时候,他们也常常在中秋和年关的时候回乡。彼时刚刚入朝,两人皆心性未定,就是闲不住。算起来,宁良玉父母早已亡故,回他家中又算怎么回事呢。宋桓怕他推拒,细思这几日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又觉得宁良玉也未必抗拒自己,如此反复琢磨,也不见眼前人回话。他无奈之下,叩了叩桌案。 宁良玉并未回神,直到宋桓骤然点他的眉心,这才反应过来,赶忙点头,心道:届时称病告假两天,等宫里知道,我人都走了。 宋桓见他颔首,笑着说:“既如此,等过了年,我就给父亲写信。” 小小的红泥炉,烧着一柄铜壶,温着新酿。 宁良玉持着瓷盏,脸颊腾起醉意的红晕,浑身都暖了起来,眸光变得格外温柔,静静地看着宋桓,听他讲军中的细碎琐事。行军途中遇见的老妇人,听说他们是陈老将军麾下,热忱地挑了一担两大瓦罐的雀酢,是用酒糟、五香腌制过的,一打开盖子就香得很。他们吃淡而无味的干粮多日,见了这小食一个个都馋不住。最后还是陈将军的侄儿作主,不能白拿,给银钱对方也不收,便遣了几名兵卒去她家中,见着事就做。 对于打仗,朝廷忽冷忽热,民间却是热切得很。先帝休养生息了四十余年,也俯首称臣了这许多年。绫罗绸缎,宗室女子统统都送过了,依旧无法阻挡外敌的野心勃勃。最后还将他自己也挟去了。今上的心思,朝中也大都明白。于是这打仗便也成了门学问,怎么打,胜到什么程度。这个道理,宁良玉清楚,宋桓清楚,陈慎比他们更清楚。 今年的年关回京,就是安抚圣上。 他听着宋桓的故事,看着他在浅淡香雾中清俊疏朗的模样,问出了一直想问的事情。 “汝光,这场仗还要打多久呢?” 厢房燃着的香丸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可宁良玉却觉得眼前的烟雾愈发浓厚,让他有些看不清宋桓的脸。户部执掌天下钱粮,军需用度他比谁都清楚。皇帝不想输得太糟,也不想赢的太彻底,于是摇摆不定,批了红的折子还能收回。朝令夕改,宁良玉每每觉得疲倦之余,还要应付天子带着情欲的雅兴。即便他竭力不去回想那些痛楚又闷热的性事,身体的余韵也依旧如刀割般折磨他的意志。 分离越久,心思反而愈发清明。遥远少年时代里,两人共乘一舟的回忆也反复想起,随之而来的,则是汹涌如潮的羞耻与痛苦。 “兰若,你醉了。” “我没有!” 喝醉的人总是喜欢这样反驳。宁良玉也不外如是,原本白玉似的耳垂变得通红,在昏黄的光晕下仿佛透亮的宝石。宋桓朝他走了过来,打算把人抱去榻上休息。这次回来,他感到宁良玉变了,变得忧思焦灼,变得郁郁寡欢。 青年俯下身来的时候,一双滚烫的手捧住了他的脸。如雪般清冽的肌肤,眉眼却是冶艳的海棠,矛盾的气质在他身上交叠却不违和,恍若摄魂夺魄的花妖。食指在宋桓的脸颊上摩挲,宁良玉睁大了眼睛,视野却很模糊,看不真切。他不觉得是自己醉了,反而责怪对方站得太远,蹙眉道:“汝光,你离我近些。” 宋桓没有说话,和醉鬼讲道理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他是有点懊恼的,途中就见宁良玉一杯接着一杯的喝,想着这酒也不烈,暖暖身子也好。再者,兰若入朝这许多年,指不定酒量见长了。没想到,对方还是老样子,早知道就拦住他了。 宋桓把人打横抱了起来,怀里的人比记忆中轻了很多,不过醉态还是老样子。一喝酒,就格外黏人。小时候偷喝家里学生送的陈酿,两口就醉得满脸通红,然后乖觉的见了人就叫。 “汝光?”宁良玉抓着他的衣襟,有些不安地唤道。他觉得自己好像身处热汤之中,浑身发烫。喊了两声见没人回应,于是有些焦急,撑着身体想要起来。 宋桓不得不加快脚步,将他放在榻上。被褥下塞了汤婆子,躺进去也是温热的。可宁良玉依旧抓着他的袖子,不依不饶地叫他的字。头冠松动,整齐的鬓发也散落几缕,更添稚气。衣领捂得严严实实,泛红的脖颈纤长,格外惹人攀折。 心烧如沸,再没有比此刻更难熬的了。宋桓甚至忍不住质疑自己的记性,从前的兰若也是如此么? 不过很快,他就没什么心思去回想了。因为宁良玉眸中一片水光,眼角蓄了一滴泪珠,将落未落的样子。旖旎的心思顿时如烟雾般消散。宋桓深深叹了口气,伸手拥住了他。看来京中的形势比自己以为的要复杂得多。方才净捡边角的琐事,也是因为军中的情形并不怎样。且不说朝廷每回发来的旨意都多有深意。就说那位冯阁老派来的监军便难缠得很。今年打了胜仗,却也死伤过半,抚恤银若是发得不够,将来如何募兵。烦此种种,恼人得很。 宋桓轻轻地拭去那滴泪,搂着宁良玉,近乎无意识的,在他的额角蹭了蹭。熟悉的姿态令怀中人安心,他很快就在蒸腾的醉意中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安枕至天明。 宁良玉有意在梅园逗留久些,每日煮茶闲谈,一晃便过了三五日。不去想会不会有宫禁的召幸,也撇开旁的杂事。宋桓见他精神渐好,虽仍有些气血不足,也知道急不得。 只是,宁良玉刻意逃避,宋桓却逃不开军中的急报。陈老将军的侄儿亲自来寻他的时候,宋桓正揉了个雪球同他嬉闹,见陈予德来就晓得不是什么好事,干脆转了方向朝他砸去。可怜小陈将军做了出气筒,一张板正脸孔毫无变化,仿佛习惯了宋桓如此。反倒是他身后跟着的羌奴皱着眉头,取出帕子替陈予德擦拭。 “我没事,”陈小将军晃了晃脑袋,随意在落满雪花的石墩上抓了一把,就往同僚脸上摔。宋桓早有防备,躲得轻巧,理了理衣袖,才上前两步,不悦道:“你一来,就是麻烦事。” “你知道就好,”陈予德点了点头,拱手道:“军中急报,你随我来。”说完,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玉质泠音,好似金玉相击,不禁移开目光,看向缓步走来的白裘青年。 “这位是?”陈予德一怔,直到人走到近前,才回过神来,赶忙拱手行礼。 宁良玉微微颔首,回礼道:“下官户部侍郎宁兰若。” 陈予德挑了挑眉。宋桓同他知交已久,他是听过这个名字的。此番回京,无意之中,自然也听得此人名声并不好。那些带着暧昧与龌龊的传闻同眼前的青年并不相符,陈予德的目光在宋桓同他二人身上逡巡,心想:我竟不知,原来汝光兄也是同道中人。 他在这厢独自暗喜。宁良玉却同宋桓同心一致,四目相对,甚至无需多言,就知分别之日不远了。 大约是祸不单行,当宁良玉回到府邸的时候,襄王派来的仆从已经来过好几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