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可采莲
春晖四月,雨歇初晴。金陵的夜里还有几分凉意,但画舫却是热闹至极。辉辉彩灯,在碧波湖上连成一条绚烂的光晕。 冯凭原正在同江南的富户饮酒。红木案上摆着玲珑剔透的琉璃盏,其间盛放的佳酿乃是城里大名鼎鼎的“银光”,色清而味醇。不喜饮酒的人问道这香气也会尝上几口,然后醉倒在这溶溶瑶光之中。堂中,秀丽的歌姬捧着一柄五弦琵琶,唱着家乡小调。更有各色丽人闻歌起舞,香纱曼曼,轻盈而飘渺。在座皆是乡贤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米粮盐茶的行家。然而,觥筹交错之中,众人的脸色并怎么不好,很有几分强颜欢笑的勉强。冯凭原坐在上首,将这帮人的脸色看在眼里。他心中哂笑,面上却十分闲适,对着其中一名颇为圆滑的中年人说道:“想不到这花楼里还有这样好的酒,同宫中玉酿也能比上一比。” 那锦衣男人赶紧绽出笑来,推拒道:“不过坊间俗酿,我等粗人贪杯罢了,哪里当得冯大人如此谬赞。” “正是、正是。” 周围的富户商贾也跟着附和,笑得一团和气,就是绝口不提筹粮的事。 这是冯凭原此次来金陵的真正目的。朝廷拿不出军饷。陈将军同戎狄又大战在即,花钱花的厉害。今年有的州市大旱,饿殍遍野,又要赈灾。父亲同他合计,便下江南一趟,先借着朝廷的名目筹粮,能这般筹到当然最好。若是不足数目,便揪几个贪官或是富户,找个错处抄了家,去充军需。 眼前这个就很合适。冯凭原看着他花团锦簇的绸缎衣裳,越瞧越满意,连带着思绪也变得飘渺起来。他特意便装私访,又做出风流公子的态势,用了冯家子侄的名字,称自己的新任知州。做戏需得做全套,他自然也找了在任的州判做陪。眼前这帮大户不止卖丝绸茶叶,又屯粮倒卖,实在是肥羊一窝。冯凭原饮下一盏醇酒,十分有耐心地同人闲谈风月。 只是,渐渐的,有人便察觉到,曼妙的歌姬舞妓并不能引起对方的兴致。他根本瞧都不瞧眼前的女子。即便有没眼色的投怀送抱,也会被他随意推开,仿佛浮蕾浪蕊都不堪入目。 冯凭原此行,自有一桩心事未了。 三月初九,宋桓的父亲亡故了。老人家年纪大了,夜里起来滑了一跤,就这么永远的去了。宗族里的人写信给宋府,仆役看到这样的消息,主人家长年不在,几番踌躇之下,便急匆匆的来找宁良玉。 冯凭原大概能猜到他是怎么同皇帝哭诉哀求的,半真半假的说那是自己的养父。皇帝当然不肯让他回乡真的丁忧三年,于是难得放了人去。走之前,自然又是一阵胡来。宁良玉的车马过了正午才出发,显然是被皇帝折腾狠了,起不来。 冯凭原心中啧啧几声,想起那具柔媚的身躯来。自那之后,他也不是没有试过妓子小倌泻火,可看着貌美却总不是很如意。年纪小的过分拘谨,略大一些又太俗媚。到头来,还是那夜销魂蚀骨,让他惦念这些年。可惜,宁良玉除了被皇帝召幸,基本闭门不出。襄王府也去的并不多,又或者,襄王殿下手段隐秘,见了人他也无从得知。冯凭原借着筹钱的由头,离开了京城。 他等了这样久,总算逮到了一个机会。 离金陵不远有处吉水镇,正是宁良玉同宋桓的故居。天气渐暖,棺椁也不好存放太久。宁良玉到的时候,人已经下葬了。按着老人家生前的意思立了碑,由他这位昔年的探花郎来提笔。到底也在宋家住了数年,又同宋桓一处长大,最是合适。 宁良玉哭了一场,眼眶微红,心头千思万绪,于是也不推辞,很自然地即想即写。 “长者吉水宋氏,讳论,字丰庆。其先祖天顺间进士,官拜银青光禄大夫。后因母疾,迁居金陵。立性聪颖,孝德自天。” 祖上的事情大都是乡里族人告知的,宋桓没提过,不过宋家确实在金陵有座老宅。他小的时候,为了逃避父亲训诫,曾经拉着宁良玉藏在老人家的牛车上,到老宅躲避。年久失修的房屋四处漏雨,幸而是盛夏酷暑,也不觉得难捱。江南雨水足,淅淅沥沥的水珠从房檐上滑落,宋桓很坏心眼的同他讲志怪奇谈。宁良玉其实并不害怕,但是照顾宋桓所想,于是也装作惧怕的样子。他演技拙劣,很快就被拆穿了。 “十二丁母忧,擗地嚎天,风云为之惨色;绝浆泣血,鸟兽於焉助悲。” 这分明只是宋伯的过去,宁良玉却想起自己的生母来。印象中她生得十分美丽,镇上的人们都揣测过她的出身,说她是贵胄门阀里出走的女儿家。母亲乌黑的长发上盘着的寻常木簪也被谣传成举世无双的珍宝。年岁久远,其实她的眉目早已经变得模糊。唯有嗓音仿佛依旧萦绕在耳畔。曾经相拥过的暖意无端变得清晰。 从前,母亲是这个世上最清楚他异样的人。她不想让宁良玉执拗于天生的畸态,于是刻意忽略。宋桓便是母亲带来的,比他年纪略大一些,个头也要更高。 那是在上元节的黄昏,宁良玉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宋桓才不过十岁,脸颊微圆,模样精巧,身上却穿着同长相有些格格不入的粗布麻衣。其实宋家并不清贫,只是宋父惯于如此,也有磨练小儿心性的意思。他手上提着一盏纸兔子花灯,是闹市上猜灯谜赢来的。宋桓也因此很雀跃,两颊被冻得发红,依旧是笑盈盈的。 “阿桓,”母亲摸了摸陌生男孩子的脑袋,嘱托他,“带着弟弟去玩,好吗?”这样说着,她把自己的孩子指给宋桓看。 宁良玉当时小小一只,雪球似的,手里握着一枚藤丝彩球,怯怯地看向母亲。美丽的女人温柔的看着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走上前来。她的手抚摸宋桓的细发,旋即拍了拍他的背。 于是,宋桓很听话地走了过来,牵住宁良玉的手,将人从屋子里拽了出去。宋桓家里堂弟甚多,不可避免的成了带孩子的能手。 长而热闹的街道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宁良玉懵懵懂懂地被他牵着手,穿过挂满彩灯的木架子,从煮着热腾腾元宵的铁锅旁溜过,去捡官府的犒赏钱。也是在这一年的盛夏,宁良玉跟着宋桓学会了凫水,撑着小舟一叶,在碧色的漫天莲叶中摘莲蓬。 “松柏兹合,魂神式安。閟泉户兮已矣,顾风树树而长叹。乡君之德行,前铭已载。” 宁良玉放下笔,朝身侧呆愣愣的宋氏族人微微一笑。 画舫的请柬就是在这个时候递来的,宁良玉觉得莫名,当即就要退回。然而,身边的男人认出了字迹,道是本地的风云人物,恳请他务必见上一见。递请柬的小童也劝他至少给个脸面,又说马车已在等候了。 待他见到画舫中的冯凭原时,似乎为时已晚。 金衣公子半醉地斜倚靠在榻上,朝他笑道:“宁大人,别来无恙啊?” 酒宴早就散了,红案上杯盘狼藉,冯凭原喝醉了,撑着木质扶手站起来也踉踉跄跄的。也正是因为醉了,眸中贪婪的凶光才这般肆无忌惮。周围固然热闹,可这艘画舫里,除了他冯家的护卫,再没有旁人了。 银光的香气袅袅,宁良玉很熟悉这种酒。少年时,宋桓曾经偷过一竹勺,两个人一人一半,然后醉了大半天。或许是想到了过去,又约莫是这熟知的香味,还有醉得站不太稳的冯凭原,这些都令他无法生出对方期许的情绪。 宁良玉的神态很冷静,心中也是平静无波。他甚至缓缓上前两步,弯下腰提起了一只琉璃酒壶。 “这是银光?” 冯凭原似乎没料到再度独处,对方会是这样的状态。宁良玉依旧一如从前,清殊秾丽,除了面色苍白,看起来有些病态。唯有剥开这袭衣袍才能感知到他身为禁脔的妖冶。他的目光相当平静,冯凭原曾经预想青年歇斯底里的样子并没有发生。他冷淡的仿佛两人之间什么都没有过。 这个认知令他不快,就好像一切又回到了那个最初相见的雨天,他站在售卖果稞的摊贩边,几步的距离却仿佛有千里之遥。美丽少年的目光只停留在别人身上,而自己仅仅是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好歹春宵一度,宁大人为何如此冷待?”冯凭原朝他走了过来,挑眉问道。 宁良玉似乎根本就不害怕他,甚至都没有退后,反而对案桌上的酒食起了兴致。他随手拿了双筷子挑挑拣拣,总算在靠近窗边的小几上,找到一碟没动过的杏酪。 冯凭原笑了,对方避开了回话,在他看来就是隐约的抗拒。而且,宁良玉甚至逃到了窗沿,即便他状若随意,可冯凭原也自觉看出了青年的意图。他毫不犹豫地戳穿,道:“就算兰若想投湖,我的护卫也会将你救起来的。” 此话一出,宁良玉果然不装了,银箸被他随意掷开。大约是觉得被看透了,他很随意地倚靠着窗沿。 小阁老的笑渐渐漾开了,眉目弯弯,“这样就生气了?”他觉得宁良玉这样不动声色的样子很有趣,像只无可奈何的母猫。冯凭原觉得自己不过需要使些非常手段,就能让他绽开身体,以供享用。他一步一步地朝宁良玉走去,一直站到对方的眼前,伸手就能触碰到那张美丽的脸孔。宁良玉抬眸看他。黑白分明的瞳仁里,倒影出冯凭原醉意醺醺的模样。 这或许是第一次,宁良玉的眼中唯有他一个人。极短暂的那么一瞬,冯凭原沉浸在这种独一无二的注目中,魂神俱酥。 但大约也是最后一次。 因为,就在冯凭原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宁良玉突然抱住了他,力道是使了劲头的大,硬生生同眼前这个醉鬼一起坠进了冰冷的湖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