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杏花烟雨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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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十年,春,江南。 这是沈霖担任江南道黜陟大使的第十个年头了。 这原本不是一个常设官。十年前,太后撤帘归政,圣人改元昌平,派朝中重臣13人为诸道黜陟大使,到各地巡查,升迁廉吏、惩罚贪官,问民间疾苦。十年来,当时一同出京的同僚陆陆续续都回京缴旨,唯有沈霖一年又一年在江南徘徊,散阶越来越高,职事却一动不动。 人人都道,沈霖是圣人在江南的定海神针。天下税赋半出江南,沈霖在这儿,圣人的宏图伟业才不虞断了钱粮支撑。 只有沈霖知道,自己被留在江南,只因为沈梦溪在江南。 而现在,沈霖快要死了。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他断断续续病了一个冬天,看着春风化雨万物滋生,忽然就有一种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觉悟。 可死之前,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要交给圣人一个干干净净的江南,不负这一世君臣相知;他要为族中子侄铺平晋身之阶,不负家族多年的培养和扶持。 他还有一个女儿,他大概是看不到她十里红妆出嫁了,却仍然想尽可能地,让她未来的路走得顺一些。 “梦溪,”沈霖看着近年来越发风姿隽秀的族侄,温声道,“我想让十一娘去长安她外祖家住些日子。” 沈梦溪,或者换个我们更熟悉的名字,重华,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我要死了,“沈霖深知这个侄子的脾性,索性说得更直白一些,”我希望你能在我死后,帮忙照拂十一娘。“ ”看在……她喊你六哥哥的份上。“ 沈氏是江南大族,子弟众多。重华的原身沈梦溪行六,沈霖的女儿十一娘从小就和他亲近,“六哥哥”“六哥哥”喊个不停。 沈霖不是没有别的近枝族人,按说不需要向沈梦溪这个年方弱冠的小年轻托孤。但沈霖官场浮沉多年,深谙人性,知道绝大多数人只有在自家有余裕的时候才能照顾到别人家的孩子。 沈梦溪无疑是有这个余裕的。事实上,对沈梦溪身上匪夷所思的圣眷,没有人比沈霖更清楚。 这十年来,他极尽可能地为沈梦溪提供官场上的方便。沈梦溪想出游,他遣从人打点沿途官府;沈梦溪想寻访海外之物,他指使市舶司每旬汇总名册送过去;沈梦溪想要试验新种子,他命府衙四处寻访符合要求的田地;沈梦溪想打造新颖的器物,官中的匠人也任凭差遣。至于为沈梦溪的腿疾延医问药,嘘寒问暖,倒是显得微不足道了。 沈霖看顾了沈梦溪十年,有求必应,无微不至。人人都说他对沈梦溪视若亲子,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受了圣命,把沈梦溪当祖宗供着。 他也曾犹疑过。四年前河北大旱,沈梦溪拿出了鼓捣多年的海外佳种让他献给朝廷。事涉十三州数百万人命,哪怕他亲眼看过那唤作“红薯”、”土豆“、”玉米“的作物有多么惊人的产量,也已经在江南推广多年,给圣人的奏疏也未敢打上保票。 可没过几天,赈灾大使便西出长安,带着一车车的海外佳种奔赴河北;与此同时,长安城中落了不少人头,都是极力反对新种的朝中重臣。 事实证明,圣人决断英明无错,那一年,红薯土豆不知道救了多少人命,河北至今仍然遍地都是吴兴侯的生祠——次年,沈梦溪因献新种有功,封吴兴县侯,食邑千户。 有些人自诩聪明,觉得沈六郎少年封侯,有捧杀之嫌。沈霖却只看到圣人殷殷之心,恨不能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给沈梦溪。 也是从那时起,沈霖对沈梦溪可谓言听计从:上可报圣人知遇之恩,下对得起黎民百姓,何乐而不为呢? ”六哥哥。” 一出沈霖的书房,重华便遇上沈十一娘,倒像是专程来堵他的。 他轻轻叩了叩扶手,身后的书童会意让出位置。见此,沈十一娘露出大大的笑容,快步上前接过轮椅:“六哥哥最好了。” “阿芷给六哥哥推轮椅,还说六哥哥最好?”重华好笑道。 “六哥哥没有躲着阿芷,六哥哥最好,”闺名沈芷的沈十一娘委屈巴巴地道。 重华摇头失笑:“不想去长安?” 沈十一娘不言,熟练地推着轮椅在草木扶疏的小径上漫步。 重华也就舒适地靠着轮椅,享受春日温柔的阳光。 许久,沈十一娘低声道:“我放心不下爹爹。” “爹爹的身子越来越坏了,我,我害怕……” 婆娑树影下,沈十一娘松开轮椅,抱着膝盖蹲在重华腿边。 重华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小姑娘头顶的两个小揪揪:“阿芷念了那么多书,应该知道叔父为什么定要让你去长安。“ 沈十一娘吸了吸鼻子,小声道:”爹爹想让外祖母教养我几年,免得被人挑剔丧妇长女不娶。“到底是深闺弱质,谈到“娶”字还是羞红了脸庞。 重华却知道不只是这样。他这位叔父生怕女儿嫁到别人家受了委屈,听说亲家有个小郎君生得如珠如玉,便动了亲上加亲的念头。 但这也没必要跟小姑娘说。重华笑叹道:“那你就该让叔父放心呀。” “可,可我还是怕……” “阿芷别怕,”重华温声道,“六哥哥陪你去长安。” “阿芷先试试看住不住得惯。住不惯的话或者实在担心的话,六哥哥送你回来。” “真,真的?”沈十一娘迟疑着问。 “真的,”重华笑着颔首。 “六哥哥最好了!” 小姑娘突然蹦起来,给了最好的六哥哥一个大大的拥抱。 送走一言不合就哭啼啼的小姑娘,重华有些疲乏地揉了揉额头。 一直装隐形人的书童适时上前,将手搭在主人的太阳穴上。见主人没有制止的意思,方才熟稔地揉按开。 见重华紧蹙的眉头舒展,心情也不是很坏,书童犹豫再三,小声问:“阿郎真的要去长安?” 重华睁开几乎要阖上的眼睛,瞳眸幽深如夜。 书童腿一软,跪倒在地。 重华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大树。十年前他初进这座府邸,身边这棵树也刚刚栽下。 十年过去,小树苗也长成参天大树了。 “是该去长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