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坏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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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澜安叹息着把邱夏攥着的杯子拿出来放旁边,轻抚他手背:“现在不能确定他到底注射的是什么,甚至不能确定他是自愿的。所以先别慌,你也知道他不会是这么愚蠢的人对不对?” 邱夏安静下来,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行程过半已是天黑,飞机提供了晚饭正餐,吃完后一直沉默的苏光诚又些拘谨道:“真的很感谢您愿意带我一起来,我们家人也是太担心他了才去联系贺家…”他也想不通为什么会辗转多方好不容易才碰上个在乎沈问之情况的人,明明那小子说他过得挺好的,大家对他都很好。 他又说完后挠挠自己的后脑勺,笑起来眼尾的纹路又深又长,整个人显得憨厚老实又经受过很多风雨。 “那个贺总…我想跟小邱说点话,能麻烦您跟我换个位置吗?” 苏光诚坐到邱夏旁边后用长辈惯有的慈爱目光盯着邱夏,小孩对他也有点好奇:“苏叔叔你是他老家的亲戚吗?”没怎么听沈问之讲过他家里的事,以为这是他母亲老家的亲人。 男人摇摇头:“不是,我是他的邻居。” 这下邱夏更惊讶了,如果只是邻居沈问之又怎么会给他汇大笔的钱,而对方又怎么会如此担心沈问之? 苏光诚解释道:“他被接回贺家之前一直住在我们那个小城。”他说了附近一个江南水乡的名字。 “接回?”邱夏皱起眉,“他不是一直生活在这个城市吗?他是贺澜安表弟啊…” 苏光诚是一个直接的人,惯不会拐弯抹角:“他是贺总表弟没错,但也只是血缘上的。她妈妈一直是我们那儿的人,来上海打工回来后就怀上他了,谁劝都没用硬要把孩子生下来。我们都不知道她和哪个男人生的,她也不说……” 小城就那么大,这样的事情茶余饭后就是一则稀奇可供娱乐的桃色烂事。 “他妈妈以前也不是那么神徨徨,可生完他就一天比一天怪。问之小时候就跟他外婆长大的,平时也经常上我们家玩,我妈妈也是把他当亲孙子养的。” 他抿了抿厚实的唇,忽的笑了:“他算我幺弟弟,小时候又皮又精,下塘摸鱼上树掏鸟他最在行…”两个人都安静听他讲着沈问之小时候的一些事,听到某些事还会跟着一起笑。 男人口中的小沈问之太过陌生,可仔细想想那些最乖戾的性格如今也被他藏起,只是偶尔还会不经意冒出来。 苏光诚突然停顿一下,继续道:“不过他母亲死了后就变得越来越沉默,他外婆身体又不好,两个人的生活重担就压在他这个还没上高中的小孩子身上。他又是个倔驴!…我们给他塞钱他就深夜偷偷跑来塞回我们院子,只能多叫他来家里吃饭。” 去工厂穿过铜丝,小酒吧当过侍应,暑假在工地搅水泥拉砖车被砸到腿也没收到赔偿,就因为是未成年黑工,怕自己倒下了更没人照顾外婆,又找到学校附近餐馆帮忙打下手。 邱夏想,难不怪沈问之做饭这么好吃。 以为富家公子报班学了厨艺,结果是兼职高中生下课在后厨洗盘子。 他被自己的比喻笑到了,又笑不出来。 一点都不好笑。 每次对方强调做饭好吃的时候会一遍遍回想起中学时代忙碌压抑的日子吗?油污遍地、吵吵嚷嚷,可能还会被顾客刁难。 “我还记得他爸找来的那天,是我带人去仓库找他的。问之那个时候正在分拣快递然后装车,我以为他会很激动亲生父亲找过来了…因为那个男人穿着很贵的衣服,皮鞋都干干净净会反光,他外婆和他的苦日子就到头了。” 邱夏猛然想到第一次去沈问之公寓时,对方开玩笑一样地说:我还做过厨师、送过快递呢你信不信…… 苏光诚眼神有点放空,陷进回忆里摸出一颗又一颗往事的珠,擦干了灰摆在不知情的人面前。 “他虽然没显露出什么情绪,但很快就跟那个有钱人走了,外婆也送去了养老院。偶尔跟我们打电话,语气说话这些也越来越礼貌得体,我还以为他在贺家过得很好,回了真正的家就不用那么累了。” 贺澜安望着窗外漆黑的天,出声道:“可能更累了。装得挺累的。” 野孩子要装成公子,坏小孩要长成优秀大人。 是挺累的。 下了飞机都快十点了,早就安排好的专车把他们接到酒店,贺澜安还有另外的事要忙,邱夏自觉帮不上忙就留在酒店跟苏光诚聊天。 “苏叔叔,你能再给我讲点他小时候的事吗,就、就比我还小那会儿。”他想听会爬树揪同桌羊角辫时期的沈问之。 “没问题啊!他那些糗事我记得可清楚了……” 天刚蒙蒙亮,外面一片暗蓝,贺澜安才裹着一身水汽钻进铺里。 邱夏嘟嚷着抓了把他的手,贺澜安用气音轻道:“吵醒你了?” 小孩翻身抱住他,脚搭在他腰间,埋进颈窝两个人又睡了过去。 心里装着事总也睡不踏实,邱夏睁开眼时就已经完全清醒,抱着他的男人察觉到轻微震动后也醒了。 三个人匆忙洗漱,都没心思注意嘴里塞了什么当地早餐,坐到车上后贺澜安便把昨晚了解到的情况给他们说了。 “万幸,贺承给他注射的不是毒品,是他手下投的实验室做出来的新型镇定剂,有止痛效果,但作用不强又改进了好几版。沈问之算是被当成小白鼠了,可能会有轻微致幻…”贺澜安不忍。 苏光诚气极了:“这可是他儿子!他亲儿子!贺承这个老王八蛋!!他要是把人接回去就这么对待,当初不如不来!” 贺澜安涩道:“但他,似乎是自愿的。或许是为了降低贺承的戒心。”像一只讨好陌生人的狗,沾了毒药的骨头都吃。 年过半百的男人失态地转头捂住脸。 邱夏也是浑身都在颤抖,“…我们现在去哪?是去医院吗?”他害怕得不行,怕去了见到浑身插满管子的沈问之,无论跟他说什么都不会醒。 贺澜安正色:“不。去警局。” 从他们住的酒店到关押沈问之的地方有点远,缅甸到处是土路,盛夏的紫外线灼得地面干裂,路过的村庄都蔫哒哒的。 贺澜安跟他们详细说了情况,才知道现在贺承已经往欧洲那边跑了,沾了无数人血汗的脏钱洗了又洗安稳躺进联合银行。但是沈问之没跟他一起跑,准确来说,是贺承不可能带他走,沈问之也不愿意和他走。 因为他烧掉了最核心的生产工厂。 金三角一代火拼是常有的事,坏就坏在最后一战里警方死了一整个小队,毒犯都是亡命歹徒,用子弹打死了人还不过瘾,丧心病狂到掏匕首又往那些警察喉咙割。 他们捉到沈问之时,他正好坐在几具警察尸体旁,脸上身上全是血,支腿靠在废墟残骸出神。 没有为自己辩护任何,贺承把所有罪名都推到他身上,他也顺着接过来做替罪羊。 线人怎么跑出来报信的,工厂又是怎么燃起来的,身边死的那些警察他有没有参与,无人得知。 “现在证据不足,有很大概率能为他找回公道,但问题就在于……”说到这儿贺澜安咬牙切齿,“这个神经病、疯子,他认罪。” “抓到的其他毒贩按当地法律大多关七年以上,要是他全往自己身上揽…无期都是最好的结果。”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死在这儿,先引渡回国,才有更多翻案机会。” 苏光诚根本想不通小时候追在他屁股后面要糖吃的臭小鬼怎么会落到这个下场,张着嘴呼呼灌进夏风,脑子闷热。 警局也知道没有直接证据无法定案,也不能强行逮捕关押嫌疑人,可这个奇怪的异乡人完全不反抗,自己把自己送进来关着,问他什么都看心情搭理你。 被带到会见室,抬头看见玻璃外三人时怔了一瞬,又露出个惯有的笑容。 邱夏一看见他这个标准笑就想揍他,可是望见他满脸青色胡渣,两颊眼窝都凹陷的落魄样又红了眼。 比在他家楼下的样子还要惨。 真是…活该。 心硬地反复重复,脑子里又全是沈问之小时候鬼精的样,少年时忙碌不停的背影。 眼里还是乌云,心里已下大雨。 活该个屁。吃那么多苦还是个脑子有病的傻逼。 苏光诚一路上都没再说话,脸色也阴沉沉,这会儿见到了沈问之,细细地看了好多遍,看他露出来的皮肤上没有明显伤痕针孔,才第一个过去跟他说话。 “你还好吧。”他努力扬起个笑,不善表达的老大哥稳住了情绪,掐个把自己手臂才能抖出话,“你苏奶奶年纪大了坐不了飞机,说了等你回去一定来接你。咱们回家好不好?别让她等久了。” 沈问之看着他,干得起皮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回避:“她眼睛不好一定要让她少绣点东西了。” 苏光诚起身推开,闷闷地指着他,也憋不出什么难听话,“你、你回去了自己跟她说,她最听你这个幺儿子的话。”随即转身快步走出去,生怕再听到隐晦的拒绝。 来的路上那样担心,吃睡都不安,可是一见到他,千言万语那么多的问题都无所谓了。 只要回家就行。赶在夏末剥点鲜菱角给他吃。 沈问之的视线从门框移到剩下两个人身上,脸上笑意依旧。 贺澜安无奈:“真是搞不懂你…一定要这么别扭地折磨自己吗?你不累吗?” 沈问之自然是不会回答他的。 贺澜安也懒得跟他废话,他知道自己讲的话对方根本不会听,阳奉阴违快十年了,都习惯了。 搓了搓邱夏肩膀:“你跟他说吧。” 邱夏知道贺澜安一定要带自己来这里的原因了,但他没想过这会有他的原因。 会见室只剩他俩和守着的警卫了。 邱夏走近坐过去,他盯着后面的墙看,沈问之盯着他看,好半天没人开口。 “你头发变长了。”沈问之笑道,“好快啊。” 小孩眼圈穆地红了,委屈质问:“沈问之,你怎么连生日礼物都不给我送啊…礼物没有就算了,生日祝福都不给吗?” 对方没想到他会突然翻这个旧账,有些无措,低声道:“你说再也不想见到我了,让我也别来找你了。” 邱夏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凶道:“你不是最会骗人了吗?!说的话能作数吗!” “我不想再骗你了。” 邱夏忍不住骂脏话:“你说个屁!” “不是答应我再也不见了吗?那我们现在是在干什么?” 沈问之都被他的逻辑逗笑了:“这是你主动来找我。” “我要是不来找你,我下次见到你你都被装进盒子了!”邱夏激动地比划手掌心大小的东西,眼眶的泪哗哗往外飙,“你这么着急去死干什么?骗了我那么多次、从一开始隐瞒你是贺澜安表弟,还有装成陌生人玩我,这么那么多数不清的谎话你就想一起带进你的小盒啊?” 沈问之无奈地哄他:“死不了。别哭啊。” 正经分析道:“我承认的罪名不足以被执行死刑,顶多关个无期再减刑,遣返再蹲。” 他把坐牢说得跟吃顿饭一样简单平常,“这样你也不会再见到我,我也不会又忍不住跑去找你了。”他笑了笑,环顾一下四周,“而且这里也没什么不好,没人在意我的话我呆在这儿——” “砰!——” 挡板玻璃被邱夏猛地一砸,守卫握住腰间警棍示意他坐下冷静。 邱夏手指猛戳玻璃,仿佛碰到的是沈问之的脸:“谁不在乎你了?苏叔叔和他妈妈、贺澜安还有,还有我!你他妈就是想听这些是不是?” 沈问之叹口气,柔声让他坐下:“冷静点小夏。你恨我,我更恨我自己。所以现在就是我最好的结局,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才刚坐下邱夏又腾地站起来:“我懂个屁啊!是你不懂好吧?沈问之你脑子里都是汪汪的屎吗,不然谁教你的做错了事伤害了别人是要用伤害自己来补偿的?!” “我只是…也不能原谅我自己。”他又笑。 邱夏看着更来气:“你别对着我笑!我以前就想说了,你笑起来真的挺假,特别是见过你真正开心以后。你对我也要这样吗?” “我不是……” 邱夏打断他:“以前总是沈老师教我,今天我也要教你一个道理:伤害了别人就去尽力补偿。” “…特别是对方在乎你的话。” 沈问之的眼睛都亮了,像只见到食物的流浪小狗。 邱夏急忙道:“但补偿多少、多久都得对方说了算。” 沈问之点点头:“你说了算。” “但我还是不会理你。” 沈问之歪头想了下:“那要多久才会理我一下呢?” “看我心情。看你表现。所以……你先别急着去投胎见阎王。”小孩脸都黑了。 沈问之笑道:“我无所谓的。” “有所谓!”邱夏抄起手,“这是我给你的惩罚,你以后也不准再骗我了。今天答应我的事都要做到。” “好。” “跟他们说清楚。然后我们一起回国。”” “好。” “别整天绷着演戏,我都知道你小时候掉过粪坑了。” “……好。” “多做点好事,当个好人。” “好。” “沈问之,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成为你想成为的人。我们都知道你不是这样的。” “好!” 邱夏怒了:“你是复读机吗?!” 沈问之转而问道:“你不会理我的话我是不是不能给你打电话了?” 小孩从鼻子里闷出个嗯哼,对方垂眸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邱夏出来的时候贺澜安也没问他情况如何,只是跟负责人打了声招呼又就要带他们走。 “我们换个近点的酒店吧,条件或许会差一点,但是离警局近,到时候也好接他。” 邱夏盯着贺澜安侧脸,想问又不知道怎么问。 男人看出他的纠结,长吁出一口气:“我知道你可以。他也没那么蠢。” 三个人一直在缅甸等,主要还是贺澜安多方联系办事,邱夏和苏光诚放下心中大石后吃喝睡觉都安稳不少。 九月初的开学贺澜安还帮他申请延期报名,邱夏也没闲着,拉着苏光诚鼓捣着坐车去中心集市买画料,本地人懂英语的不多,有些口音还很重,小孩手脚比划连蒙带猜终于是没把叔叔带丢。 回了酒店,贺澜安正打电话要去找他们,就见邱夏提着一大袋颜料纸笔向他跑来。 “自己去的?没找我安排的地陪?”贺澜安惊讶。 “嗯!”邱夏用力点头,得意卖乖,“我说的英语,比他们的好。” 苏光诚附和道:“对啊,小邱挺厉害啊,我们去了好远赶集。” 贺澜安失笑,恍惚间想起那个学习知识靠电视的小孩,一年多过去,倒也无声长大成能独当一面的成年人。 向日葵从黑暗里被移种出来,自然向着阳光生长。 邱夏背着新画板找了块喜欢的田地写生,说是要为作品集多攒点,一边画一边感叹异国的不同风土人情,贺澜安若有所思沉吟。 他们呆了半个多月之久,还是在贺澜安的催促跟进下,境外指控解除,但跨国重大贩毒案件移交回中国,沈问之回去了还需要配合警方调查。 旱季的缅甸砂石路都散发着烤焦的味道,沈问之彻底洗了个澡,把胡子剃掉,还找邱夏拿了根橡皮筋把过长的头发扎个小揪。 小孩看着和自己相似的发型,暗骂他不要脸。 日出日落是这个季节不多的美景,天色血红,橘光渐层过度,田野里的花叶都镀上金红。怒放的花草树木,夏天总是不可战胜。 他们走在烫脚的砂石路上,沈问之突然驻足望着远处地平线,苏光诚看看他又看看远方,会意地从兜里掏出手机递给他。 “照吧。不过没你那些黑机器像素好。” 三个人站在沈问之后面,看他迎着夕阳落霞,认真地调整焦点光圈,邱夏问苏光诚:“你怎么知道他想拍照?” “他的小爱好我都知道。”苏光诚眼角、嘴角的深纹都刻进余晖,“他上高中那会儿还是什么论坛的名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网红!他在上面发自己拍的照片,用的第一台机器还是我们家千禧年买的傻瓜相机。” 苏光诚颇有些骄傲:“问之后来也世界各地跑过,那些照片洗了给我们寄来不少。拍得特别好!” 邱夏又想起沈问之公寓墙上挂满的照片,他似乎真的很喜欢这些。 回程飞机上沈问之一直坐在苏光诚旁边睡觉,落地后拉着贺澜安小声说了些什么,对方听完颇有些惊讶,但也只是一瞬便点点头。 出口的人还有些多,但一位银发的老太太朝着他们拼命招手。 “哦,那就是我妈妈。”苏光诚笑着挥手,跟邱夏解释,“你第一次见她吧?她还给你做过旗袍……”说完又看看小男孩的身形,有些尴尬,“当初我们也不知道他说的对象是男生,不过我们家对这些没意见,完全没意见的!” 邱夏笑着点头,又问:“旗袍?是不是一件蓝色的高开衩?”不怪他印象这么深,那条旗袍实在惊艳,被晏归吃醋撕烂后他心疼愧疚好一阵,以为沈问之花大价钱买的,没成想是这位苏奶奶给他做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 “是啊,就是那件。幺弟特意回家求她做的,我妈年轻时候可是有名的绣娘!”苏光诚乐呵呵道,“但她的条件是让问之把对象带回来给他看看……” 邱夏更不好意思了,对着不远处的苏奶奶还有些紧张。 苏奶奶却摆脱女儿的搀扶,晃悠往前几步,人虽老了但气质依旧挺拔温婉,属于江南软玉的温和,然而她直接朝过来抱他的沈问之呼去一巴掌,打在对方下巴上,没有用力,更多的是心疼。 “你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呀?……你想气死我哟小崽子……你就是个坏东西!” 苏奶奶浑浊的眼球上覆着盈盈水膜:“坏东西!” 邱夏想着,可不是吗,沈问之,真是一个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