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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穿小鞋。重重刁难之下不仅老爷叶振连丢了在政府的工作,家里的不少老物件也不得不拿出来当了换钱糊口。有一次叶振连无意间折返回当铺,看见老板对一个日本军官点头哈腰腆着脸笑,那军官拿的赫然就是刚从他手上出去的一只宋代汝窑花觚。浑浑噩噩回到叶府,叶振连刚迈进门槛就一头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他没有猝亡,是拖了一个多月才死的,死的时候整个人瘦脱了相,在病榻上抓着叶宣棠的手喘不上气来,说他对不起祖宗,他没脸进叶赫那拉家的坟。 叶宣棠那时候只是哭。阿玛一死他主心骨先抽掉了半根,纵然有钮祜禄氏和几位母亲,终究还是要他主事的。他和几位兄弟战战兢兢办完了叶振连的丧礼,不敢张扬多花钱,只在西山默默找了块地就把父亲葬了。钮祜禄氏本来不愿意,可是家里委实再拿不出钱来,这让她哭得愈加哀恸凄凉。 如果说叶振连活着的时候叶府只是内里跟不上,外面看着还基本过得去,那么自从他死后,叶家便是真真正正里里外外地败落下来。 一九三九年冬天,老四叶宣楷被人发现死在了智化寺旁边的桥洞底下。据那一片的乞丐说,他常常窝在桥洞用偷来的钱抽大烟,怕别人知道还躲躲藏藏的,其实人尽皆知。他死的头一天晚上因为吸多了大烟犯迷瞪,嚷嚷着在外面窝一宿,谁成想一头扎下去就没起来。 宣楷的亲生母亲刚听见这个消息直接厥了过去,叶家一边忙着收尸、丧葬,一边还要安抚四位老夫人,忙得脚不沾地。所幸老六媳妇陈慧果真不负她名字里的“慧”字,在全家人左支右绌焦头烂额的时候站出来一肩挑起了大局。她知道哥哥嫂子们的积蓄早就挥霍一空,便咬牙拿出自己所剩不多嫁妆的一半,好歹够办宣楷的身后事,又跑上跑下安稳住了几位老人的情绪。叶宣棠第一次正视这个从来沉默的女人,愧疚和感激让他的心轻轻抽痛起来。他学着拥抱她,像小孩子在没冻结实的湖上学滑冰,害怕摔跟头,也害怕冰一碎就掉下去。陈慧在他怀里终于哭出了积攒两年的眼泪。叶宣棠恍惚地想,摔就摔吧,两个人一起沉下去,好在冰底下的湖水,是温热的。 叶宣楷生前颇有一段呼朋引伴臂鹰遛狗的煊赫时光,盛极时整个东城都要称一声四爷,可如今他死了,来参加丧礼的人寥寥无几,甚至不得不各处从简将就,两相对比之下令人不胜唏嘘。 让叶宣棠感到意外的是李若轩。他已经和徐姑娘结婚了,现在为日本人做生意,是北平最大的棉布经营商。他来的时候左臂上搀着徐姑娘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两人对陈在大厅里的棺材鞠了一躬,然后李若轩说明了来意。 “我买下了广和楼,打算重建,振一振我们北平京剧的雄风。您也知道现在海派势头大,梨园传着一句‘想混出名堂就得去上海’,引得整个北方出名的角儿、班子不住往上海跑,咱们也不能干瞧着不是?凭您六爷在四九城票友里的名气,只要您愿意出山,底下还不是一呼百应?” 叶宣棠皱了皱眉,道:“您想让我做什么?” 李若轩笑得很诚恳:“请您做广和楼的掌柜。其实我还组了个班子想让您挑大梁来着,但您身份贵重,早就不唱戏了,自打结了婚更是再没碰过碰梨园行。我知道凭您的本事做个掌柜屈就,但也不用您劳心费力,只消挂个名头出去,办事的自有底下的人,您擎好等着收钱就成。” “会有这么好的事?现在不比以前,大家伙谁还有心情看戏,您楼里坐的只怕不是咱们北平人吧?” 李若轩面上一紧,敛了神色。“是,我是存着讨好日本人的心思,可也没说咱北平人不能看啊!当初日本兵打到前门那块儿,要拆所有废弃的建筑,要不是我把广和楼买下来又找人说情,它就让人推了!后来人家知道这是京剧舞台,还过来跟我说中国的国粹得保护,把这儿经营好了未必不能再出一个梅兰芳。您听听,不是没有道理吧?” 徐姑娘一早就识趣地离开了,留下叶宣棠和李若轩在一边谈。此刻大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惨败的蜡烛发出暗淡的光,那光一跳一跳的,打在李若轩脸上,投下几道诡异的阴影。 他觉得李若轩简直是发了疯。 “道理?日本人讲道理就不会打中国,不会抢我们家的东西,也不会只给人们吃掺了沙土石糠的共和面!是,您现在衣食无忧,还有余力重振梨园,可你就真看不见北平越来越多的死人、看不见道路以目苟延残喘的活人吗?”叶宣棠往后退了一步,勉强向他一拱手,“道不同不相为谋,请回吧!” 没想到叶宣棠会这样直接而严厉地拒绝,李若轩眉毛拧了一下又舒展开,笑意渐收。他打量叶宣棠身上的粗白麻布一眼,道:“就算您自己不愿意,也不考虑整个叶家吗?伯父和宣楷的丧礼都办得这么简陋,是因为没钱了吧。看在曾经和宣楷是朋友的份上才给老六你一个机会,你真打算让这么多口人陪你风雨飘摇地熬着?” 叶宣棠迟疑了一下,随即轻哼一声:“不劳你费心!” 李若轩皮笑肉不笑地向他一拱手,转头走下了大厅门口的台阶。踱到院子里他停住,似真似假地叹了一声,幽幽道:“人最好还是学会审时度势。比如您身边常常不离的那个伏城,到了上海之后也不安分,被整治几回就知道改了。后来人家还被高官的千金看上,非闹着要下嫁,整个上海滩都搅得满城风雨,您不知道吧?要说他也实在是个能人,拉胡琴的当了上门女婿,竟还能混到官场,啧,六爷还是应该多向旁人学学。不止这么一个伏城,现下北平多的是折节变道的有识之士,您又何必非做那抱柱的尾生等着被淹死呢?”说罢自顾自向门口走去。 叶宣棠一时呆住了,后知后觉追出去只看到徐姑娘在锃亮的黑色轿车里对他露出一个假笑,李若轩一言不发也上了车。那辆德国造的梅赛德斯鸣笛一声,耀武扬威地喷了他一身油气,从大门口慢慢加速,一个转头消失在了胡同拐角。 伏城,伏城。他都快说服自己忘记了,如今被李若轩提起来,还是揪心扯肺的疼。他在上海受苦了。他娶妻了。他似乎有了一个好的归宿。他早就把我忘了吧。 陈慧上来摇他的胳膊,叶宣棠不为所动,仍然戳在那怔愣着。陈慧有些急了,声音带着隐隐的哭腔:“姓李的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威胁你?还是又要抓咱们家的人?你别吓我你说话啊……” 她的眼泪掉在叶宣棠手背上,他像被烫了一下,浑身打了个激灵。 陈慧惶恐地看着他,大眼睛里蕴满了泪,一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力气透过单薄的棉衣传递过来。叶宣棠低头看向她粗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