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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口道:“你滚吧。” 万卷仓的书架一眼望不到边际,程透满目经卷,却读不进去,他反反复复地问着自己,为什么呢? 他知道程显听为他所受的伤是为什么,知道花匠与药师诸多帮衬是为什么,知道自己能在程显听安危时分不顾天理道义是为什么,却独独不理解她是为什么。 背负着人命的拷问好似加速了时间的流逝,陵宏照例巡视过一排排书架时发现了程透,他先是一怔,随即主动开口问道:“我还以为你今天又没来,怎么窝到这儿看书呢。” 程透嗓子有些哑,他咳嗽了声把书卷放回去,低声问陵宏说:“师长,夜半时分,能在内山里招魂吗?” 陵宏又是一怔,校场也在内山,死人这事毫不稀奇,尽管她是来来去去头一号坠楼自尽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进日理万机的师长耳朵里,他思考须臾也没想通程透到底要做什么,只好略点头答说:“能。”他犹豫一下,又补充道,“但得注意点,别……招错了对象。” 程透这一出去,白天都没再回来。 程显听不太高兴,溜达到小药寮里捣乱,药师刚送走一接骨的,累得头昏脑涨,转身程显听瘫在椅子上念念叨叨,他被烦够,倒了杯茶试图堵住程显听嚼不完的话头,嘴上道:“他晚上还得去如意坊呢你别忘了。” “他说今天不去的。”程显听嘟囔道。 “不去你给他发钱吗?”药师指着门帘下逐客令,“烦花匠去,顺带把门带上。” 被嫌弃的程掌门只好又溜达去花匠家,这女人不太擅长瞒事情,似乎是怕自己没跟程透商量就一股脑全倒出来,她灰溜溜地锁门遁走,不知躲哪儿去了。程显听心情更加不好,正准备打道回府,半道上遇见也没事乱转悠的陆厢,他主动打招呼说:“嘿,陆道友,这是上哪儿去啊?” 陆厢手虚指了指,笑道:“去找我阿姐。” “那巧了,我也找花匠,她不在家。”程显听说道。 两人并排沿着洒满月光的阡陌散步,程显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骤然问说:“你们在我身体里放了什么压魂?” 但陆厢也不是吃素的,见招拆招,把问题抛回去,“这……你们家现在是程透在当家做主嘛,你得问他啊。” 程显听原也不过随口问问,他其实没问过程透,只是觉得这小兔崽子不主动跟自己汇报有些不妥。这么半真半假一诈陆厢,还真琢磨出点不对劲儿来,加上今日上午的反常,程掌门隐隐有点牙酸,他不会又为我捅啥大篓子了吧? 他不知不觉间站住了脚步,陆厢往前走了些,见他停住旋身回头,正瞧见不远处过来了个红衣的女人。 程显听见他扬眉,也顾首而望。那女人一见两人发现自己,装作面无表情的样子,腾地转了个身。 程显听拔腿追了过去。 钟阁楼下。 朗上坊附近没什么酒肆,三更半夜便空无人烟。青年挺拔的身影像是棵青松。招魂幡迎风而动,蟾宫魅影下,他反倒比这空荡荡的街更冷清些。风呜咽好似女人的怨语,不多时,月下影子扭动起来,渐渐换作一个窈窕淑女的身影。 是她。 程透低声道:“你来了。” 剪影似乎动了动,紧接着,一个女声似乎响在耳旁,“是我。” 那声音有些嘶哑,有些模糊,细碎又轻,也许随时会散落进风里。程透满腔话语忽又凝滞,他站在月下,手握紧成拳头,“我想问问你为什么。” “你到底为何?”他提高声音,急急又问了遍,“就为了我给你折那一枝杏花吗?” 地上剪影沉默起来,程透看见她举起一只手,又无力地垂下,像她常做的那样。 “错不在你。” 她的声音实则听不清,大部分情绪都融在月色里。“错在我有眼不识珠,不知你心上已有那株杏花。” 到此,青年即便在感情上再过迟钝,也终于知晓了她的心意。程透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末了,他深吸口气,沉声道:“是我辜负你。” 她却隐隐约约笑起来,声音多些活泼,“你不必自扰,我并非为磬言钟而死。只是出了这样的大事,我了解师尊,她宁愿不要那摆来好看的钟,也不会明面上叫朗上坊难堪。”剪影似乎踮起脚转了个圈,“我想你当时也许没信,但我确实是朗上坊坊主门下亲传弟子。” 当初程透确实没信全,可她已死,想必现在也没有再骗他的必要,程透微讶,没有说话。 “若是不死的话,再过上好些年吧。”她背着手微微弯腰,向前倾身,“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那语调蓦地有落寞下来,“想来是我不够格,是我太懦弱……不过你知道吗,我偷偷翻过阁志,一任坊主其实要选好些个亲传弟子,最后才能熬出头一个。” 程透刚要说话,又被她打断,“这也不是我初次寻死了,即便如此,师尊也不愿站出来维护,想必是失望透顶了罢……” 他仿佛透过模糊的剪影看到了她的眼睛,一点也不傻,甚至有些狡猾的聪明,过于可悲的机敏。“九凝姑姑重回坊上了吧?若非为了她同勇儿,今年开春时,我便悄无声息地投河了。” “勇儿死了。”程透说道。 剪影一滞,怔怔道:“是吗……是姑姑动的手吧。”她似乎抹了把脸,避而不谈道,“我真庆幸你能出现,这样我也好告诉自己,我是畏罪自杀,不是……活不下去了。” 程透感到虚幻无比。他当然清晰记得初见她时的场面,她站在一众仙子里仍是明艳动人的,腼腆而善良,柔弱下藏着俏皮,这样的人,怎么就郁郁寡欢到活不下去了呢? 青年似乎抓住了什么,抬头问道:“你把磬言钟拿下来时,许了什么诺言。” 剪影又是一顿,她许久没有开口,久到程透觉得她不会回答了,才缓缓道:“可惜我不是他,否则又怎舍得放开你的手。” 本该是个花前月下,青年终于顿悟。他不是照进溺水之人昏暗幽冥的那一束光,他真的给了她缥缈的希望,又坚定了她纵身赴死的决绝。 他给了她一个坚定不移奔赴死亡的契机。 这个女孩子一生只有两次耀眼的夺人心魄,一次是当花神,一次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