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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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枪声平息,天已经微微发亮。 梁家早从上一代起就金盆洗手,不再舞刀弄枪。至于清理门户,也从不必他亲自动手,手上沾血,总是不大好的,可现在终究是沾了。 事情还需善后,但发生在海上,对方又有案底,省去许多周折。至于那把Beretta 92,上面有标记,是柏家的东西,陈北林所带的全部武器,都是从柏家得来,有证可查,与他全无干系。在这件事中,他甚至算得上受害者,所做一切,皆是出于“自卫”。 之后的日子,他开始考虑阿七的生死。 他的这名左膀右臂跟随他多年,用起来得心应手。身边人一直在换,唯独他始终都在。如果他能再忠心一些,老老实实跟他个十年、二十年,或许会像曾经的柏舟一样,成为他某一层面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可惜,他拎不清。 梁以庭并非全然冷血,给了他一线生机——假若李文嘉活着回来了,就饶他一命,让他离开;假若李文嘉死了,那么他也别想活,去给他陪葬。 只是这件事不容乐观,好像上天要与他作对。 在起初搜寻的最佳时间段,海上却忽然起雾,降下狂风暴雨,搜寻工作被迫中止。此后搜寻难度更大。李文嘉是带着一身伤坠海的,三天后仍没消息,那么他生还的几率就几乎为零。 三天后,美国,洛杉矶。 主宅内空无一人,阿七朝他跪了下来。 梁以庭用手绢擦拭一把积灰的CIA 650左轮,装上消声器,隔着绸布递给了他。 男人不敢抬头,伏低了身体,沙哑地说道:“阿七没有家人,在遇上梁先生之前,吃过许多苦,您对我有恩,这既是福,也是煞。阿七谁也不怨,因为这是我的命。” 他接过枪,没有多少犹豫,抵住了自己咽喉。 “砰”地一声,他颓然倒地,死于自杀。 梁以庭越过他的尸身走出门,门外站着的保镖随后进屋开始处理。 屋外花园开满鲜花,天空艳阳高照,已是真正的春天。 两周以后,他回了C城,开始正常的工作生活。 纵使仍旧派人在不停歇地寻找,但他心里已经非常清楚结果会是什么。 只需要两个月…… 如果两个月后始终没有一点消息,他会正面接受他已经在这世上消失,把他彻彻底底再忘一次,就像十多年前。 ………… …… 保镖里一个叫小山的代替了阿七,开始贴身伺候他。 小山不像阿七那么闷葫芦,武行出生,曾经做过电影武替,嫌收入不稳定才转行,他有狐朋狗友以及新婚一年的妻子,比起阿七更入世,是个有喜怒哀乐的正常人。 这样的人,才不至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要么闷声不响,一响就要天崩地裂。 皇天娱乐顶层,已经开起冷气。 小山向他报告关于寻找李文嘉的进度与线索,话说完以后,照例陷入沉默。 梁以庭桌上的电话响起,三声之后,小山上前帮他接听,随后捂着话筒对他道:“秘书说来了两个和尚要见您。” “……” “要么我帮您回绝掉?”想来他不可能与和尚有瓜葛。 梁以庭却上前接过电话,对秘书说:“让他们直接上来。” 和尚不是别人,是十年以前就遁入空门的他的亲生父亲。 来者两人,一个大和尚,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和尚。 大和尚念了句佛号,自报家门道:“贫僧法号慧明,这是我的小师弟,慧心。” “阿弥陀佛。”小和尚用公鸭嗓念叨一声。 梁以庭看着他爸,嘴角要笑不笑地扯了起来,随波逐流道:“慧明大师数年不曾造访,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来这里做场法事,顺道化缘。” 梁以庭唔了一声,叫小山去拿支票。 慧明大师拿到支票,上面数字可随便他填。 小和尚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兴奋得满面红光:“师兄,这真的可以随便填啊?” “当然。”慧明大师云淡风轻地道。他虽已步入中老年行列,但五官十分出众,老也老得十分英俊,尤其是对着巨款面不改色,更为他添了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 小和尚崇拜地看着他,随后又对梁以庭说道:“阿弥陀佛,施主真是大善人。贫僧无以为报,不如帮施主看个风水。” “慧心,此言差矣,这怎么能叫‘无以为报’。” “师兄,我就想给人看个风水,你真烦!”小和尚已经走到落地窗边,四处看起来。 慧明大师无奈地摇摇头。 “施主,你是不是常感觉十分孤单,身边人来来去去,却总没有一个留得住?生意往来上伙伴很多,却没有几个是真朋友?” 梁以庭不置可否,弯了弯唇角:“怎么看的?” 小和尚一副“快看快看被我说中了吧!”的表情:“你这栋大楼犯了‘孤峰煞’,你看从这里望出去,那是一览众山小,没有一座建筑物比你更高。要知道,高处不胜寒……” 慧明大师打断他:“慧心,可以了。这位施主打小不信鬼神,风水也是如此,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 慧心质疑道:“那他怎么会给我们巨额钞票化缘?有钱人都信这个。” “阿弥陀佛,因为我是他爸。” “……” 慧明大师朝儿子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低声说:“看你似乎是有了烦心事,红尘世界,总是诸多烦恼的,如果实在解不开,不妨跟我回山里小住。” 梁以庭抚着下巴笑了:“有需要的话。” 他最后亲自送那一大一小两个和尚出门。 两个月时间眨眼即逝,转瞬就已是炎炎的八月。 夏日的海滩在夕阳下展现出格外摄人心魄的魅力,他在二楼书房整理了半黄昏资料,结束之后却在这样的夕阳下仰靠进椅中昏昏欲睡,旁边方口杯里还漾着半杯喝剩的酒。 在睡着的短短一个多小时里,他做起噩梦。 沉重、杂乱、永无止尽。 小山不知何时进来,见他似乎深陷梦魇,便试着他耳边叠声呼唤:“梁先生?梁先生?” 梁以庭挣扎着醒过来,额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汗。 “您做噩梦了?”小山问。 “……嗯。” 梁以庭并未多说什么,梦的具体内容记不清,一时只是望着窗外茫茫大海出神,凭空生出一种极度的空虚失落。 小山受秘书所托,正准备提醒他明早行程,却听到他忽的问:“还是没消息吗?” 小山一愣,反应了一下才答:“没有。” 事实上从半个月前开始,这件事就已经不再怎么被提起。所有人都默认那人不可能生还,包括梁以庭,而现在,他却又这么突兀地问起了。 梁以庭手指揉了揉眉心,他感觉到一种细碎的疼痛,从黑暗中生出,在他胸腔及胃部扩散成为一个虚空的宇宙。 他几乎有种要死的感觉,在这一瞬间,连心脏都是空的。 他想抓住一些什么去填补它,然而什么都没有,永远不会再有。 他骤然喘出一口气,对小山说:“准备车,去山上别墅。” 小山怔了一怔,很快点头:“好的。” 那个地方,在十天以前才刚挂出牌子要卖掉,里面的东西也按照梁以庭的吩咐都收了起来,他本应该是想要彻底忘却,不会再来。 同去的还有五名佣人,在一个小时内将整栋房子打扫得干净如初,所有摆设都放回了原位。 梁以庭慢慢走过大厅…… 李文嘉曾经存在的气息已浅淡得近乎消失。 他最后在一把古琴前停住了脚步。 伸手拨动了两根琴弦。 悠悠的琴声回荡开来,在夜晚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无比寂寥。 小山作为贴身随从,在不远处看了他许久,最后打了个电话,让人把卖房挂出的牌子撤了下来。 他又站了一会儿,才猛地想起秘书所托,上前说道:“梁先生,明早十点我们受邀去博物馆看展,出席的服装要提前过目吗?” 办展的是知名画家,与他隔着不知几层关系,这请柬也就是个再直白不过的交际潜规则,只要有些来头、能攀上些关系,不管熟不熟,都会一律将请柬发出,哪怕直接不去也无大碍。 只不过他近些天心情不佳,因而行程排得松了,去看看画展是权当散心。 “不用。”梁以庭说,显然也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夜晚,他在这里住了下来。 次日一早五点多就醒,醒来后也不起床,单是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八点半,他起床,去更衣室取准备好的衣服。 挽着袖子照镜子时,看到旁边的架子上有一枚掉落的纽扣,极其普通的、黑色塑料扣子。 几乎是瞬间,对方穿着那件黑色棉衣的模样在脑海里清晰显现。 鬼使神差的,他拿起了那枚扣子,紧紧地握在了手心。 知名画家的画展并没有引起他多大兴趣,到达博物馆已经十点半,场外签名板上签满了名字,可见场内人有多少。 不大的场馆熙熙攘攘的都是人,一幅画前至少七八人围观,梁以庭大略地走了一圈,便到休息区喝咖啡。 画家坐镇还有演讲,出于礼节他并没有来了就走,让秘书买下十本画册拿去排队让画家签个名,告知一声梁以庭来过。 等秘书满头大汗地拿好签名画册,他人已在二楼。 原来博物馆二楼、三楼别有洞天,不仅展出有文物,也有其他画家留在这里作展的不知名作品,与楼下相比,这里人少得多,十分清净。 慢慢地走过一个又一个展区,他拐一个弯,随后脚步慢慢停滞了下来。 他看到一幅油画,是阳光下的少年肖像,上身裸露,有精致深刻的锁骨。画中人微微扬着下颚,长长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侧面线条在柔和光线下天使般美妙。 他盯着那幅画,随后打电话让秘书上来。 此行是为知名画家画展而来,而最后他却买下摆在二楼名不见经传的画者所作的一系列同一人物肖像画。 两天内,他如疯魔的集邮者,四处搜寻同一画中人物的所有画作。 他把那些画作挂满房间。 微笑的、无表情的、正面的、侧面的、单一脸部肖像、全身肖像…… 全是李文嘉。 他睡在这样的卧室里,内心却并没能得到妄想中的安宁。 这些画没能填塞他的心脏,相反,那片虚空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他的失落与绝望累积到一个极限,掺杂着某种念想,终于爆发。 所有预设的步骤都乱了套。 他不仅没能忘却,且难以自控满脑子都是他,无论做什么,那个影子都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可他死了…… 他忽然发现,“他死了”与“他还活着,只是与别人在一起,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概念。 ………… 生活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 梁以庭从皇天走出,热浪席卷而来,他却走得平静而淡漠,犹如缺失体感,体会不出热意。 忽然有人冲过来喊他的名字,抓着他的手说:“我有一个项目希望能与您合作!借一分钟!就一分钟!” 小山拦住他,略不耐烦:“想找梁先生谈事,请事先预约好时间。” 梁以庭连眼皮都懒得撩一下,小山于是直接一把将人推开:“滚开!” 那人踉跄退到路边,扶着眼镜诚恳地在背后喊道:“好、好,其实我是很有诚意的。” 梁以庭充耳不闻,一边走,一边从小山手中接过湿面纸巾,将被那人一手汗碰到的地方擦了擦。 大概是天逐渐热起来,人也变得容易冲动,这样的人,早在两个多月前就已遇到一个,且比这个更不可理喻。 ………… …… 当时尚处在春末的温热中,万物窈窕,生命力勃发。 一个形貌邋遢的中年男人从路边冲出,疯子一般扑过来,不停说道:“我叫高平孝!这是我的作品!请贵公司看一眼,它很棒!非常棒!它是我的心血!” 如同甩不掉的水蛭,死死纠缠。 “给我投资吧!它一定会成功的!相信我!请你给我一个机会,投资我吧!”一叠厚厚的稿子被硬塞进梁以庭手中。 这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疯子。 保镖迅速冲上来,对着男子一阵拳打脚踢,而梁以庭看他的目光就如看一堆垃圾。 他有许多事要办,且正因为恋人的离开而郁郁寡欢,没空搭理这样一个疯子。 彼时五月的末尾。 高平孝,在这样一个季节中,如同大自然的一切动植物,也勃发了。他的艺术细胞在这曼妙的季节中发酵,与大批春季发病的精神病患者一脉相承,同流合污。 从皇天回去之后,他一度想要自杀。 “高桑,自杀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他的伙伴桑原光先生苦口婆心劝道。 高平孝吸着烟,夕阳斑驳地投映着他颓废空虚的躯壳:“桑原,我想有出人头地的一天,这梦已经做了十八年。如果用这些心血去培育一个后代,他都已经成年了。” 桑原踩着木屐,拢着袖子,哒哒地在院子里徘徊,边徘徊,边与他闲聊:“高桑真是个执着的人,说起来,我最近也有了新的计划。” “嗯?” 桑原望着满树繁花掩映下的天空,说道:“我与高桑也有了十来年交情,想当年,你来日本学习,我们相识于北海道的樱花下,当时也是这样的花开烂漫……”他扭头看他:“后来,为了理想,我们一起合作,我跟你来到中国。但是现在,我觉得或许……是时候回去了。” “回去重操旧业?”高平孝手指忍不住握起了拳:“你也要离开了?” 桑原光叹口气:“拍AV至少能赚钱。高桑,你也该想开一点,这些年我们走文艺路线,投下去了多少呢?却只进不出,知道是死胡同,仍旧要继续走吗?” “哼。” 桑原光又殷切道:“如果高桑不想与我分别,不如你与我一同回日本,我们改行拍色情片。这其实也是艺术,你看,一样要编剧本,一样扛摄像机,最终成片一样是在屏幕中展现,关键是,还能赚钱。” “桑原,这不是我想要的。” 桑原光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翌日,桑原光不告而别,只留信件一封。 高平孝顿感生无可恋,决定实施自杀计划。 离此小镇十分钟的车程,便是大海,他朝着蔚蓝汹涌的海水一步步走去,满心皆是不得志的怨天尤人。 十五岁起,便立志从事电影行业;成为一名优秀的导演是他的毕生所求。然而,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这么些年过来,他耗尽心力与钱财,却仍旧默默无闻,无人问津,甚至悲惨到去庙里求神拜佛,只希望事业有一丝起色——哪怕昙花一现,他也甘之如饴。 想到此处,不由悲从中来,因为即便昙花一现,他也不曾有过。 高平孝痛苦地咆哮,抱怨着苍天的不公。 而正在这时,一个人影随着海浪翻滚,飘到了他的身边。 高平孝已决意要死,并且是投身大海的悲壮死法,本无心再关注其他,但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却偏偏就飘到了他的脚边。 他看到他半趴的侧脸。 即便经过海水浸泡,形貌狼狈,却仍能看出,他有着异常美貌的面相骨骼。 高平孝心头一震,当即下了判断:“美人。” 他小心翼翼上前,探了探他鼻息,虽然很微弱,但还在。 他忽然不想死了! 短短数秒钟,他思绪万千,灵光乍现,认为这是菩萨显灵——上天给他送来了个大美人,这是个玄妙的机会,靠着他,自己说不定能名声大震、一雪前耻。 他激动不已,连手指都哆嗦了,如同抚摸名贵的玉器,触碰到那人面颊。 他也算阅人无数,但此时此刻在他的眼中,这半张脸简直巧夺天工,万里挑一…… 然而,当那整张脸完全展露在视线中时,他又滞住了。 这名美人只有半张脸是完好的,另外半张脸血肉模糊,已腐烂得几乎能够见骨。 高平孝最后将美人背起,朝着自己的小汽车走去。因为对方身上粘湿腥臭,唯恐弄脏车内环境,于是将其塞进了后备箱中。 他既欢喜,又忧愁。欢喜的是,他捡到了一个这么漂亮的玩意,忧愁的是,这就半张脸漂亮。 不过,他的欢喜比忧愁更多一些。因为他还可以期待,那腐烂的半张脸能慢慢长好——毕竟,这是神仙显灵送来给他的东西,不至于到此境地,还送个残次品来戏弄他。 高平孝将那人身上仅存的一块破布扯掉,放进浴缸,哗啦啦地开始放水。 他用喷头对准他的脸,一路猛力喷洒,最后又对准他的两腿之间,掰开了他的屁股,一阵狂喷。 浴缸中的水慢慢蓄起,这副青白的躯体渐渐整个沉浸入水中,毫无声息。 半张脸美如梦幻,半张脸狰狞似恶魔,在晃晃荡荡的水波中被放大,呈现出悚人的效果,他一时之间竟有些被吓到,头皮发麻。 直到一个气泡翻出水面,他才如梦初醒,确定这的确是个活人,赶紧将他从水里捞起。 洗干净之后,他把他弄上了床,开始研究起了他的屁股。 他不想承认这是个男人,但是不得不承认。 这个认知让他失望透顶。 而随后,他发现这人的肛门似乎被异物插入过,他用床边的一支笔戳了戳,翻弄了一番,可以确定。 原来是个同性恋,他想。 美人久睡不醒,高平孝不由有些着急,最后不得不把他送去医院。 他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怕被人发现自己的目的与秘密,所以只将他送去了镇上医院,并且不打算让他住院太久。 一系列检查下来的结果是病人身上多处骨折,内脏也有一定程度的受损。 高平孝追问道:“医生,他身上有红斑,会是性病吗?他是个同性恋!” “这你应该去性病皮肤科问。”医生说,“单子差不多也出来了。” 门诊内,老大夫戴着眼镜,说道:“血液方面没什么问题。红斑是压力过大生出的玫瑰糠疹,长得是挺像梅毒的,不过小毛病,开支药膏抹抹就行了。” “他是个同性恋。”他强调。 老大夫推了把眼镜,乜斜他:“那就去肛肠科。还不放心过段时间再查一次。” 高平孝连跑几个科室,又安排住院及手术,内心换算了一下花费出去的钱财,决定一定要物尽其用,将花出去的钱在他身上统统赚回来。 三天后,病床上的美人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个油腻的脑袋,几缕头发摇摇晃晃,随后脑袋的主人伸出了面孔,问道:“你醒了?” “……”他茫然地望着他,蠕动嘴唇,许久才发出一点点声音:“这是哪里?……我,是谁?” 在得知他真的一点前尘旧事都想不起来之后,高平孝内心无比亢奋。 他想他从海中来,便随手给他起了个名字,假装含情脉脉道:“不用怕,你的名字叫‘海’,以后就让我们一起生活吧。” ………… 海的身体几乎一点都不能动,光是肋骨就断了三根,说话吃饭都相当吃力,于是他每天都只能躺着睡觉。 他睡着的时候,就像一具真正的尸体,干瘦、苍白,呼吸微弱到低不可闻,一点活气都没有。 不过当他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眼角眉梢就像跃上了星光,整个人都有了生机,那是一种纯净而又璀璨的颜色,像两枚琥珀嵌在秀致的眼眶里。 他说话不再那么痛苦了,对高平孝也有了印象,在吃过他送来的几次稀粥后,才想起来问他:“你是谁?” 他的声音有些怯生生,因为对周围一切都不熟悉,包括这唯一的饲主。但又并不至于真的害怕,因为是他总在照顾他,给他吃的。 高平孝端着小碗,一下下翻搅着热粥,似乎在想什么,随后他嘴角一歪,笑得不怀好意:“我是谁?我是你爸爸啊,你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海看了他好一会儿,“……爸爸?” “是啊,我是你爸爸,快叫我一声。” 海的目光堪称是孩童般天真,在那令人感到好笑的疑惑过去之后,他带着点安心与满足,真的冲他喊道:“爸爸。” 高平孝听着这声呼喊,感到有些滑稽,又有些奇异。 他现在基本已能够断定,海不仅是失了忆,智商也不是很正常,或许原本就是弱智,又或许是这次事件造成的损伤。 不过,他并不打算给他治疗这方面。海呆头呆脑的,才更好任他摆布,省去不少麻烦,这正遂了他的愿。 一大早,医生过来查房,询问情况之后再次叮嘱,病人脏器受损还未恢复,不要喂他吃油腻荤腥的补品,接下来半个多月还需以流质食物为主,并还有几项检查要做。 横竖海说话都不利索,高平孝隐瞒了他失忆的问题,问道:“请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出院?”医生抬眉,“我想你不是不知道病人的情况,与他类似症状的车祸病人曾在医院住满整整一年,他这才刚一周。” 高平孝苍蝇似的搓搓手:“请、请给我们个大概的时间,一年肯定是不行的,我的经济状况不允许。只要他没有生命危险就可以了。” “至少三个月,不满三个月想都别想。”医生说道。 似乎是毫无余地,但高平孝只将这番话当成耳旁风。 当半个月后海已能够慢慢地试着自己翻身,他便立刻给他办了出院手续。 看上去呆呆的海,跟着高平孝回了他口中两人“相依为命”的家。 那是一个普通、甚至有些落后的镇子,离海很近,有许多人是靠捕鱼为生,穿梭在村落中每个角落都好似能闻到鱼腥味,不过高平孝的家中却没有这股味道,他的职业与捕鱼风马牛不相及。 他的家是一栋陈旧的木质小楼,散发出纸张与墨水特有的味道,典型的上世纪自建房风格。 房屋统共两层,一层附带了吃喝拉撒睡所有功能,二层狭窄昏暗,置放杂物用,可忽略不计。屋前有一个五六坪的小院,院中生长着一棵年岁不小的洋紫荆,正值花开时节,郁郁葱葱,几乎要遮盖住天空。 房子一楼大约是改建过,倒算得上窗明几净,并不昏暗。 其中共有两间卧房,既然老友桑原光已经搬走,高平孝便将这间房挪给了新来的海。 一回到家中,高平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家里房子加了条能反锁的链条锁,并对海循循善诱:“外面的世界是很危险的,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能随便出门哦。” 海正处在类似于瘫痪的状态,即使想出门也不能够,只对他点点头。 高平孝原本对自己的生活与前途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但现在,他已然有了新的计划。他将所有时间花在研究先前的剧本以及照顾海这两件事情上,打算在这段时间内养精蓄锐,等待时机成熟,一举翻身。 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起来,或许是身体也在逐渐愈合的缘故,那种渐行渐远的感觉消失了,他再度回到这个世界,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早前几个月,海会昏睡、梦魇、头痛,精神萎顿,而随着时间流逝,这些症状消失,他的精神也恢复了正常。待能够下床拄着拐杖挪动到小院中时,他弯着唇角微笑,甚至显得神采奕奕。 高平孝在厨房使用榨汁机,在海只能吃流质的一段时间里,他已经习惯了榨各种果汁以及谷物粥类。 轰鸣声传出来,海便朝着厨房一步步走过去。 榨汁机里在榨苹果胡萝卜,能够闻到隐约果蔬香味,而高平孝人却不在。海四顾一周,又朝卫生间走过去。 高平孝正对着镜子刷牙。 两人在镜中对视一眼,高平孝囫囵说道:“怎么又下床了?” 海抿了抿唇,有一点笑的样子:“想看到你。” 高平孝很大声地漱着口,很大声地吐掉漱口水,拧开水龙头边洗脸边说道:“你才刚长好了一点,要多休息,不然骨头又断了怎么办。” 海听了这话,挨挨蹭蹭地离他更近了一点,看上去两人很亲密:“不会的,爸爸。” 高平孝平静地用毛巾擦着脸,海就对着镜子看——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在一面镜中仔细端详自己和他。看了一会儿,他困惑地皱起眉,忽的问道:“为什么我们长得一点都不像?” 高平孝嗤笑:“你半张脸都烂了,能看出个屁!来让我看看你的脸。” 海乖乖地把贴了纱布的半张脸凑过去。 高平孝掀开他的纱布看了一眼,很快就盖了回去。那皮肉长出了一层肉粉色的薄膜,已经比一开始烂出个洞能抠进去手指摸到牙龈舌头好了很多,但仍旧是令人作呕。 海察觉不出他的心思,望着他胡子拉渣的面孔,继续先前的疑惑:“你看上去很年轻。” 高平孝只将这句话当成夸赞,“哦?是吗?” “爸爸,我有多大了?”海又问道。 高平孝抚摸着他脸部另一半完好的细皮嫩肉,似乎是想了想,笑嘻嘻道:“二十岁!” “我二十岁。”海对自己说。他又看了眼高平孝,对方正值壮年,不过样貌邋遢有些显老,也该有四十了。 他在心中仔仔细细计算了一番,想得几乎头痛,却也终于消去了疑惑——四十岁的人有个二十岁的儿子,也不能算奇怪。 高平孝却在此时哈哈大笑:“傻子,你真以为我是你爸?哈哈哈哈,我才不是你爸,哈哈哈哈哈——” 海被他吓住,在他的笑声中整个人都怔了。 高平孝看他这模样似乎有些可怜,不过也很有趣,拍拍他的肩说道:“好了好了,你就把我当成你干爹,和亲爹也差不多嘛。” 海在得知这一真相的时候,有种生理上条件反射一般的疼痛感觉,但高平孝对于此事云淡风轻,根本没放在心上。 那只是一个玩笑,海受他影响,也将它当做一个能够一笑置之的玩笑,然后,它就真的只是一个玩笑,很快就能够不痛不痒了。 高平孝终于要带他出门,去医院复查一下伤势。 在这么久的时间里,海从未踏出过大门一步,也未曾想要踏出过这里一步。 他的世界现在是一张白纸,执笔的只有一人,他画出多少,便只有多少。他对外界没有任何印象,因此也没有好奇与向往。 重去医院,又是重头挂号,医生也不再是之前那位,海的恢复状况不错,而在看了高平孝作为参考提供的早期X光片之后,医生惊诧地“咦?”了一声:“这真的是三个多月前受的伤?” 高平孝对骨头的生长速度毫无概念,还嫌他恢复得慢:“是啊,都快四个月了。” “已经是奇迹了!”医生惊讶不已地对比着新旧两张片子:“虽说年龄不同痊愈的速度也有快慢,但这样重的伤能恢复得这么快我还从没见过。” 高平孝松下一口气,随即又问了他更为关注的问题:“医生,他脸上的伤你看什么时候能长好?” “不要急,我来看看。”医生放下片子,戴上手套,准备揭他纱布:“这纱布自己贴的吗?” “嗯。” “啧,这怎么受的伤?”揭开的一刹那,医生都忍不住抽了口气。 “现在已经长好很多了。”高平孝跟着凑上去看了一眼,把之前的脸部照片和X光片又递给医生。 海只躺着,任由二人摆布,似乎没有一点情绪。 医生翻了翻照片:“这是,这是完全的贯穿伤?” “反正当时小半张脸都剐了,是一个窟窿,医生你看这还需要恢复多久?” “不可能吧!这样的伤口不可能长回来。”医生反复看着照片,又去看海的脸颊,“还真长出肉来了。” 高平孝听着这小医生毫无专业素养的唠叨有点不耐烦。 医生又说道:“你要知足了,这种伤能长出肉来撑住脸颊已经很不错,要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几乎不可能……你们等一下,我去叫我们科其他几个大夫也过来看一下。” 医生就这么跑了出去。 高平孝伸了个懒腰,十分不屑,镇里小医院的医生就是没见过世面。 他在门诊晃悠了两分钟,很是无聊,见医生还不回来,便自行带着海离开了——反正检查下来一切都很正常,并没有什么特别。 烈日炎炎的季节中,高平孝实在无事可做时,便研究起海的身体。 两人长久地共处一室,还省了冷气费用。 高平孝习惯于抽烟,所以整个封闭的房间内烟雾缭绕。 海已经被他熏得习惯了,床上铺了凉席,因为太热,他光着屁股赤身裸体也未觉出不妥。两人一同躺在床上看高平孝所珍藏的一柜子老电影,一张片子一张片子地看,他看电影,高平孝就看他,从他脖子里的痣,看到他胸口的疤和乳头,再到屁股。 床上放着一小碗冰块,海一颗接一颗地往嘴里送,呼出去的气也是微微的发凉。 高平孝贴着他的脖子,狠狠地吸了一口他的气息,抚摸着他脖子里那颗艳红的痣,说道:“这颗痣长得真勾人,本来是浅红色,捏一下就变深红,只可惜这里有道两公分长的疤。” 海看电影看得入神,敷衍地唔了一声。 高平孝摩挲着他:“我帮你在这里纹两朵花吧,桃花?或者是梅花?正好能遮住这条疤。” 海一切都听他的,并没有异议,只是问道:“那痛不痛?” “不会很痛。” 高平孝在他身旁吞云吐雾,海抽了一下鼻子,他便嬉笑着把指间香烟凑到他唇边,怂恿他也抽一口。海一闻到这气味就觉得呛,摇头拒绝了,随后伸出条白晃晃的胳膊来,将旁边的窗子推开了一条缝。 两人安静地看着电影,影片中不免播放到男女亲热的场景,而外国电影又是格外的豪迈,高平孝已经许久未近女色,看到这样的镜头,下身一时无法克制慢慢抬了头。 他不由去看海的下半身。 海却毫无反应。 “让我看看你的屁股。”高平孝要求道。 海无趣地抬了抬腿,同时拿起遥控器,按下了电影快进键。 高平孝隔着纸巾碰碰他软垂着的粉嫩阴茎,又往下看他的肛门。那处此前曾上过药,长好之后也未仔细瞧过,现在这么整体一看,发现此处颜色似乎略深。他想到不该想的,忍不出鄙夷起来:“屁眼真黑。” “……” “你怎么一根毛都没有?比女人还干净。” 海终于有些抗拒:“我是男人。” 高平孝来了一点兴致,隔着那层纸戳进去了半截手指。 海哼哼唧唧地叫了一声:“不要。” “痛吗?” 他摇摇头。 高平孝转动了一下手指,更往里进入了一些:“真他妈的紧。”他的下身更膨胀了,若不是一眼就能看到海的平胸和阴茎,他恨不得立刻就把鸡巴干进去。 高平孝直得不能再直,虽性欲旺盛,但多看了他的性征几眼就要痿,最后既有些无奈又有些不甘,说的全不是好话:“妈的果然是天生的同性恋,之前被插成那样还能长回来……” 他的确是有着比常人更容易愈合的体质,无论是那已经痊愈未留下任何后遗症的私处,还是脸部愈合速度相对缓慢的伤口,或许连这次的失忆,也是这种体质在发挥作用,妄图以忘却一些事情的方式,来达到真正完整的自我修复。 但高平孝对他的恢复速度仍不满意。 他已经在他身上花去太多,无论是时间、还是金钱,他快要等不及了。 海活在这一小方天地中,自睁开眼睛起,看到的便是高平孝。他的生活中只有这个人,而这个人也从没有亏待过他,所以他全心全意地和他过着日子,从没有想要奢求什么,也从没有质疑过什么。 “今天我要出去一趟,你自己在家弄吃的,不要乱跑。”高平孝说道。 “嗯。”海与他隔着院子外的铁栅栏,看着他将外面的链条上锁。 高平孝落了锁,又看他一眼,掩饰道:“外面有很多坏人,说不定会进来抓你,所以我帮你锁上它。” 海点点头。 高平孝扭头走了,渐渐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 海在午后小睡了一觉,醒来后高平孝还没回来,他的肚子却咕噜噜地响起来,有点饿了。 他拿起床边的拐杖,慢慢挪到厨房,本想自行拿些剩下的干面包吃,却看到厨房地上有几捆囤着的蔬菜,冰箱内也有储存着的鸡蛋肉类。 他犹豫了一下,把面包放回了袋子,从冰箱中拿出了一块猪肉解冻,同时将蔬菜捡了起来,开始挑挑拣拣。他下了决定,要亲自动手做一顿晚饭,这样等他那干爹回来,就能吃上热腾腾的新鲜饭菜,不必再劳他动手。 他的右手掌心有一块很深的伤,结痂之后还是有些使不上力,再加上手法有些生疏,这顿饭做得并不容易,而最后还是搬出了色香味俱全的三菜一汤。 肉炖蛋、红烧四季豆、清炒菜心、冬瓜咸肉汤。 他饿着肚子,坐在板凳上等着他回来一起吃,手边支着拐杖,等得无聊便摸一摸它、往地上拄一拄。 天已经快黑下来,他终于听到门外传来动静,顺势拄起拐杖站起身来往门口走,温温柔柔地喊了一声:“干爹,你终于回来啦。” 高平孝却喝得酒气冲天,是个与以往全然不同的冒失形象。 他指天画地骂骂咧咧:“操你个老天爷,到底长不长眼!季小年的烂片都他妈上映大卖了,老子还在这旮旯,嗝……在这鸟不拉屎的旮旯里扒灰,你他妈的……”说着,将手中酒瓶子狠狠往地上一掼,发出哗啦的刺耳声响。 “干爹?”海吃了一惊,也被他吓了一跳,等确定是他之后,连忙上前要扶他。 “哪来的小瘸子!”他烦躁地挥挥手。 “怎么喝成这样了?我是海,干爹我做了饭等你吃,快来坐,我去盛饭。” 他口中不停骂骂咧咧的小瘸子仿佛是一点脾气都没有,安顿他坐下了,一瘸一拐地朝厨房里走,给他留下个小小的,圆溜溜的后脑勺。 海……他喃喃重复着这个字,海。 海从厨房里走出来,手不够用,于是用砧板当了托盘,上面搁了两碗热腾腾的白米饭和一小碗解酒的姜汤。 海有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半张倾城面孔,还有一截诱人的雪白脖颈。那颈间被描刻了两朵并蒂的梅花,鲜丽万分,氤氲地散发出一阵阵错乱颠倒的性诱惑。 可惜他还有半张脸是混混沌沌一团糟,夏天太热怕闷着对伤口不利,因而就这么晾着了。 高平孝看了他的残脸半晌,一时竟看得怒不可遏,猛地一巴掌抽了过去。 海猝不及防没拿稳手中砧板,拐杖也被他随后一脚踢到,整个人摔了下去。 高平孝想着他迟迟不能痊愈的脸,想着为他花出的精力,想着曾与自己一样落魄的三流导演季小年,口齿不清地咆哮着:“这张脸究竟还要不要好?”骂一句,踢一脚:“你到底,还要不要好?!”骂一句,再狠狠踢一脚:“我养你一个废物,要来干吗?” 海的右手血流如注,手掌正压在那一块碎瓷片上,而尖利的一头恰恰扎进了先前掌心那个刚结痂的窟窿里,皮肉再次被刺穿,他疼得头冒冷汗,耳边全是白噪音,连视线都模糊起来。 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一张电影票根缓缓落下来,渐渐的,从他手掌流出的血液将那张小纸片完全浸润,染成了血红色。 高平孝的酒醉随着那滩刺目的鲜血逐渐清醒,见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顿时紧张起来,不由后退几步,随后又狠狠拍了拍头,上前将人扶起。 海整张脸面无血色,加之身体太瘦,看上去真像个死人一样。 他有点怕,他其实什么都有那么一点怕,转了个身将人背起来,飞快地朝着离家最近的卫生所奔了过去。 半夜他的酒已经彻底醒了,卫生所的赤脚医生眯着眼帮海挑去了掌心里的玻璃碎渣,用纱布帮他重新做包扎,一边包一边说:“小年轻啊,不用怕,我帮你这么一包,几天就能好。” 海不说话,眼睛里红红的全是血丝。 高平孝最后带着他回去,对之前所做之事十分懊悔,于是在后半夜实施了怀柔政策,一个劲地给他道歉。海困了想睡,他就躺到他的身边,将他半搂着,一阵亲昵的诱哄。 海闭上眼睛,似乎是睡着了,也不知是睡了多久,再次睁开眼睛,天还是黑的,高平孝还搂着他。 察觉到他醒过来,那男人又咕哝了一句:“你原谅我了吗?” 夏日的深夜,海无端生出一股寒意,仿佛是忽然之间看到了自己的处境。海,就如这个名字一样,起伏不定,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没有从前,也望不到未来。 他在黑暗中靠近他,将脑袋枕进他肩窝,然后点了点头:“干爹,我不怪你……只是你以后别再喝酒了。” “嗯。”男人答应得很干脆。 海摸摸索索地伸手回抱住他的胸膛:“我,我以后可以负责做饭、打扫屋子,很快也能试着出去挣钱,不会白吃饭的……”